他不会像无名之辈一样,被一阵风吹过而消逝在你我的视野之中。也不会在历史的尘埃中被埋没,在墙角的边缘被遗忘。因为他有那“凤阁楼龙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的沉思;有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悲愤;有那“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感叹;有那“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怀念;有那“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忧愁。他是寂寞幽静的美神;他是失落亡国的君主;他是天生多情的情种;他更是天才的杰出的文学艺术家。
命运总是这样,在反复磨练人的意志。正如孟子所言:“故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否则,日后许许多多可以影响后世文化的文人墨客,撑起半壁江山的英雄将相从何寻找?
李煜的生日七月七日,正是传统的乞巧节。妇女们会在这一天以瓜果供奉天神织女,在月下结彩穿针,以祈灵巧。也许真的是上天的安排,这一天出生的李煜,生的团脸丰颊,皮肤白润,颇见秀气。南唐先主李弁虽是武功起家,而仁厚恭俭,讲究礼仪,不无儒士之风,中主李璟音容娴雅,好读书,多才艺。“时时作为歌诗,皆出入****”,具有较高的文学艺术修养。在两代君主的影响之下,南唐宫中书卷气浓郁,收藏的古籍书画、奇石珍玩颇为丰盛,所以李煜研读经籍,学习文艺的条件非常优越,加之不是长子,自然没有承继国祚的责任,故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诗文书画的学习陶冶中去。年岁稍长,便才艺出重,精于书画,谙于音律,工于诗文。虽是在帝王之家,却是远离政事,游戏生活,一派江南才子的潇洒风韵。不过错位为一代君主之后,一切的安详也就随之而去,他的人生变的不再平静。日后的亡国在那样一个弱肉强食、吞并与被吞并的时代也就不足为奇了。难怪王国维先生说其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为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着实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词变工”。试想,在这样环境中的李煜在政治上你还强求他去有所作为吗?那些一再批判李煜亡国的文学家们,恕我不敬,你们等同是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与一个无辜者的身上,和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官有什么区别?
爱情或许是李煜一生唯一值得寄托的事,他的两位皇后都是倾国的美人,才情自然也与寻常官家女子不同,且与李煜情投意合、恩爱缠绵。可是这一切上苍也要将他全部剥夺,让如梦的爱情烟消云散。年仅29岁的娥皇不幸离去,这无疑是对李煜内心的一次沉重打击,娥皇死后,李煜哀痛不已。想着昔日的娇妻离开了人世,自己失去了红颜知己,只剩一种惋惜,一种忧伤。这让李煜想到了从前幸福的日子,他的眼前渐渐模糊,仿佛此时又于娥皇在梦中相见。依旧是从前的笑容,从前的眉眼,声音犹闻在耳,衣衫犹拂在手,起舞婀娜多姿……但是睁开眼来,一切从逝,依旧是人去楼空的冷酷,为此他宁愿永远闭上眼去寻找失去娥皇的安慰。他在《昭惠皇后诔》中哀叹“年弥念旷,得故忘新”,“外物交感,犹伤昔人”都是在说自己难以忘怀伊人,重新唤起生活的兴趣。这的的确确是一种从内心深处难以诉说的深沉的悲痛。
失去妻子的李煜还未等从亡妻的悲痛中恢复,接踵而至的是另一个更加让李煜悲痛的亡国之恨。这恨,却促进了日后的词学发展,使词学一脉得以弘扬。还记得有位老师讲过关于“命运”这个词的涵义,他说“命”是自己的,“运”是靠机遇,一个人只有充分利用了“命”的价值和抓住了“运”的时机,这样的人生才是完美的。现在想来不无道理,我们的后主李煜,不正是如此吗?换言之,国破家亡之后李煜才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了横越千年的第一流文学家。倘若没有这些人生体验,何来他那“亡国之音哀已思”?何来他那沉痛哀婉而催人泪下那?
一个才子,一个原本只想过着“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的隐士,一个脂粉气浓足,内心细腻的君主该怎样面对亡国?谁可以知道他的痛楚,他那撕心裂肺的恨?总难是常人所想,常人所能感触的。
暂看这首《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可以看得出,李煜在被俘出降的时候,是一种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的感受,他看着这先祖创下的故国,不禁有愧对列祖列宗之意。他听着最后的离别歌,唯有垂泪对着那伤心的宫娥,此时他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让人不觉顿生怜悯之情。我们的天子李煜踏上了北去之路,一路上他的愁,他的恨,他的离,他的伤已化为了那遥远的绝响,那千年不变的世间的唯一。
且看下面这三首词
《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呜咽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面对亡国,面对自己的囚禁生活,李煜唯有一遍遍地思念那故人,一遍遍地想念那故国,一遍遍地满怀自己的哀怨,一遍遍地低吟着自己的醒悟。他的苦闷,在冷落千秋节,在梅雨寒山时,在雨打孤舟上,在“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的巫江中。他上天呐喊,他入地无门,他的'心也就与那九月残荷般变得索然无味,于是就只有那一腔悲怆。
他的悲以化身为所有的意象,让这些所见之物,处处有自己的感情。有无言不知登上西楼该向谁诉说的彷徨;有在深秋空对梧桐,被锁在深院的无奈;有看林花飞谢,春红遗落得辛酸;有胭脂泪欲流而尽的悲鸣;有不耐五更寒在梦中的一响贪欢;有天上人间无法形容的差别。他累了,他已经瘦削黄骨,他已经对人世没有什么留恋,他已经只愿让酒消解他内心的伤痕。呜呼,千古的词帝啊!转瞬间即成为了永恒……李煜的词此时已不是昔日的宫粉艳词。不再是“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不再是“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不再是“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不再是“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而是以血书而凝成的千古绝唱;是“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是“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闲没个安排处”是“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是“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王国维先生曾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说的就是李煜词的风格,已经一反花间派词风,将娱乐的曲子词领进了士大夫的行列,词的文化形式在李煜那里开始扩大,变得感慨而更为深刻。再如一首《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此时只是满眼的春伤,触目愁肠,林中漫天飞舞的落花,刚拂去又满,心儿又乱。北雁南飞,芳音离断,路遥遥兮怎能寄去那片相思,消解那处惆怅?且看春草枯去,流水无情,让夜雨倾注,洒落人间。他的恨,如山石的崩裂,如大海的咆哮,回荡在天地之间。他的恨,有着不该妄信谗言的自责;有着自己在政治上碌碌无为的羞愧;有着不堪回首却偏偏要回首的执着。我们的李煜经历的磨难太多了,他经受不起再一次的波折,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已经对天怒吼而声音嘶哑,他已经欲挥舞金剑而力不从心。为何要不断地折磨他,他是词帝,是美神啊!
窗外下着潺潺的雨,如此的静谧,如此的让人遐想不已。千年的愁伤仿佛借着这雨诉说着这“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的痛楚。他在人世的磨难,终于要画上了句号。公元978年,同样是七夕,同样是李煜的生日,似乎上天需要召回他,它已经不愿让李煜再饱受痛苦。他喝下赵光义赐的酒,随着那一缕清风而去,他的死居然也这么富有诗意……
李煜的词不是用墨写成的,而是用血,用泪,用感动上天的雨融汇的。他在现实世界所有失去的东西都在词的世界还给了他。命运让他有同常人不同的生命轨迹,命运让他流血,甚至付出生命,用这超乎常人的经历,用血,用泪铸成了一座千年的丰碑。千年之下,仍然让我们感动,钦佩,仰望。
他是不朽的词帝……
江苏省徐州市铜山中学高一:子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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