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北方的农村，刚刚懂事便常常和父亲一起下地干活。
我们侍弄的地靠近国道，大货车。小轿车来往不断，多少给我艰辛。繁重的劳作带来一丝丝新奇，冲走些许苦涩和麻木。
因为年龄尚少，父亲只给我安排些不需太大体力的农活，主要帮他们打打下手。
北方的冬天，风霜雪剑，寒风刺骨。这天我特意多穿了几件衣服，帮爸爸给小麦浇冬水。我提着一盏汽灯，站在麦畦的另一头，看到水溜到头后，挥灯示意，让爸爸浇下一畦。
空荡荡的夜幕里，北风嚣张的怪叫着摇晃我纤若的身体，毫不留情的抽打我麻木的面颊。我宛如一叶孤舟在洪峰浪谷里颠簸。
父亲找一草垛蜷缩着，或许已经睡去，他太累了。我继续望着稀疏的麦苗，寻找着丝丝移动的细流。倦怠中，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把我惊醒。定睛一看，一辆满载乘客的大客车在路边抛锚了。顶着雪亮大灯的客车，像一头怪兽趴在黑暗里，风光尽失。
我擎着灯，拖动沉重的雨胶鞋，临近观望。车厢里亮着昏暗的灯光，嘈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们穿戴时髦，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珠光宝气。
突然，一声尖叫按住喧闹，红男绿女纷纷涌向车窗。他们瞪着好奇的眼睛鸟瞰一个小农民，就象鸟瞰动物园里的一只小猴子。一个女人尖笑着扔下一支香蕉。那香蕉轻轻的打在我的肩头，滑落地上。可是火一样炙热的灼伤却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
我仰视着车上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向他们传达着愤懑和烦躁，可他们看不见我的表情。他们无动于衷，光鲜的衣服，巨大的客车，留给我的回忆不过是冷艳。冷酷。
一会儿，客车发出轰鸣，徐徐的`开走了，我目送着庞然大物消失在冰冷的夜幕里，不知它要驶向何方……哦！我想起来了，前方有一座繁华的大城市呢。
２０年后，我奇迹般在那座辉煌灿烂的城市居住下来，也变成了有身份的人。
我是大山的儿子。一到冬天，我都要回乡省亲，然后带着一身的乡土气息回家。车速很快，巨大的树木，远出璀璨的灯光，飞快的向后滑过，渐渐的唤起我童年的记忆，又把我拽向我２０年前的故乡的土地。
忽然，客车怪叫了几声，痉挛着停下了。车厢里立刻打破了刚才的寂宁。叫骂声。询问声。埋怨声不绝于耳，乱成一锅粥。我打开车窗，一阵冷风袭来，仿佛一件沉重而冰冷的衣服迎头裹来。
当我惊异与寒风的肆虐时，蓦然瞥见黑漆漆的旷野中亮着一盏灯，灯光的影曳中，父子二人正在给麦苗浇灌冬水。和２０年前不同的是，小孩手里提的是一盏电瓶灯，灯光更明，更亮。
过了一会儿，那小孩开始仰视我了，使我默然处于２０年前大客车上红男绿女的位置上。我看不见小孩细致的表情，却可以揣摩出他面对车上“西装革履”是如何地感到卑微和不安。一时间，我楞住了。
我现在能深深的体会出挣扎在社会底层人们的悲哀，他们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条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车群。
我掏出有着堂皇光环的名片向小孩扔去—我想象着有一天，小孩循著名片的地址找到一个农民出身的城里人。我看见那张名片穿过黑幕旋舞着落到小孩消瘦的肩头。
我希望小孩能读懂名片，读懂我抛出名片的意义，就象２０年前读懂那个丢弃我肩头的那一支香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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