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卧室有一个小阳台。
好吧，其实说白了就是个长了窗子的杂物间，全部堆满了她嫌弃的东西。初中三年所有的练习纸和教科书，还有一些破旧不用的玩具。常年蒙着灰的窗纱就是再用力也擦不干净，从窗纱里望出去，朦朦胧胧可以看见隔着一大片的矮房子后，是一座山。
她经常想着，山的那一边到底有什么。
谁知道呢。
二
放学回来的路上，她觉得双腿已经离她而去了。书包想要蓄意谋杀她，趴在她背上，重得可以。她把书包嫌恶地丢在地上，坐在书桌前，眼皮就开始打架。她只要一想到百日之后中考在即的事情，她的胃里就一阵翻滚，一股真气就仓皇地想要从丹田往上冲。她真想略过中考，直接晋级到暑假时间，阳光混合着久石让的音乐，电影的光线交织，永远也看不够。
她盯着面前雪白的练习纸上的函数们，呆呆地出神。她看到函数在纸上张牙舞爪地跳跃着，冥冥中似乎跟随着一种独特的节奏。它们“噌”的一下从纸上立了起来，细细的腰杆儿扭成怪异的形状。她看见一只兔子在白色和黑色线条之间被编织出来——粉红色的水彩笔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跑来，点上了兔子的眼睛；函数的线条绘出一件背心，穿在那兔子的身上，那兔子抓过放在桌上的怀表，瞪着粉红眼睛，大叫着：“哦，亲爱的！哦，亲爱的，我太迟了！”
说罢，兔子把怀表揣进背心口袋里，就跑着跳着离开了。
她发现自己跟着兔子跳出了窗口。城市的矮房子在脚底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滑稽极了。灰色小楼顶上的那几只白鸽依旧单调地围着房子兜圈子，就像过去一样。时值黄昏，云彩泛着诡异的浅紫色，压在青色的山上。她跟着兔子越过山头，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
她看见红桃皇后暴躁地跺着脚，一边玩着槌球，一边大嚷着要打掉那些士兵的头；她看见三月兔和帽匠坐在花园里喝着茶，她想起快要三月了，她有幸一次性拜访了梦境中的两个疯子；她看见脚边摆着大大小小的瓶子，上面用各式各样的字体写着“喝我”；不知不觉中，她拉着毛毛虫不知第几只脚，开始旋转着跳舞……
她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她回过神，函数依旧安静地待在纸上，纸的确是雪白的，因为在刚刚过去的二十分钟里，她不在家里，自然也写不了任何一个小题。她敷衍地回答母亲关于学校的问题，然后听见那些关乎“中考”、“数理化”和“暗推”的词语一跃一跃地蹦进耳朵——它们可不如白兔先生可爱。母亲终于走远了，她叹了口气，盯着函数满面惆怅。
山的那边有奇境，只可惜，她不是爱丽丝。
三
深夜城市的灯火迷离地跳跃，符合了这个城市古老不再沉重的呼吸。闹市区车水马龙，而这个窄巷子里，只有一群醉汉和泼妇在深夜骂街的声音，混合着楼下叫嚣不停的《爱情买卖》。
真是首和谐的好曲子。她在心里暗暗地想。有人在楼下不停地摁喇叭。她愤怒地起身去阳台关窗，同时也感慨一下七楼都如此清晰，难得住在一楼的那些邻居们能够安然无恙地活这么久。
抬眸时，看见远处隐在暗淡天幕下的山。浓墨重彩的黑色勾勒出隐约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单调的天空加上那一座屹立着的山的影子，显得更加寂寞。
她呆呆地望着那座山出神。
山顶上突然出现了两个红点，亮闪闪的。又是两个红点，紧接着又出现了两个。那些红点排着队从山顶一直下来，延伸到她眼前。于是她才看清，那些所谓的红点，都是些红灯笼。亮堂的明红色在黑夜中带着神秘的色彩，引得她不住向前。她看清楼下早已不是喧嚣的城市，一条古朴的街道在她眼前伸展开去。在红灯笼的映照下，勉强能看清青石板的地面，两侧的矮房子黑瓦白墙。家门前挂着的红灯笼映出大门上古老图案的雕刻。她再向前，身子跃出了房间，浮在老街上空，俯瞰下面的场景。
她看见一队一队的神仙走在路上，鞋底和青石板发出撞击的声音。青面獠牙的怪物也混在其中，都向山的方向走去。红灯笼映出了山上种着千奇百怪的植物，还有一些长相诡异的动物。她想起来曾经在《山海经》中读到的祝余、迷榖，还有鹿蜀、狌狌，还有那“鸟身人面，乘两龙”的春神句芒。她知道她把自己当成了《千与千寻》中误入神隐的女主角了，而且还和《山海经》混为一谈，不过都没有关系，她只要看着这些古怪的生物，目不暇接就好。她喜欢那些上古神话中的怪物们，那些从未面世的家伙，她觉得他们看着，可比那些生活在城市中、面目麻木的人们长得好看多了。
大半夜待在阳台上乘凉这种事，也只有她做得出来。她耷拉着脑袋被家里人吼回房间，从上古神话里脱离出来，回到现实生活。城市已经进入梦乡，迷离的灯光在每一个角落里跳跃着，那般浮杂，那般冰冷。她揉揉眼睛，回到被褥里去。
山的那边是诸神的世界，只可惜，她不是荻野千寻。
四
她又一次趴在房间里累得精疲力竭。800米的长跑对她来说，比登上世界屋脊困难多了。还剩二十多秒。她咬牙切齿地计算着离满分的差距，只是连赌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她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像块软绵绵的垫子，折叠在桌子上。她侧着脑袋假寐，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座山又隔着两层窗玻璃跑进眼帘。
晴朗的时候，江南的天气还是不错的'。云丝像是棉花糖机上扯出的糖线一般，被遗留在浅蓝色的天空中。那山的颜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是最真实的，暗浅的青色，忠厚而朴实。她觉得这座山有些眼熟，似是在过去见过一般。
对了，是在地球的另一边，她在加拿大的某个野外营地里撒欢儿的时候。她坐在树底下，听着歌，无所事事地看风景。身处的环境像极了童话中的某个地方，山峦延绵，湖水宁静。船上坐着两三个人，向湖中央慢慢划去。爽朗的笑声时时驾着风，飘进她的耳朵里。阳光筛过树荫，在地上勾勒着简单的几何图案，木桨轻吻着涟漪，风景是光的手笔。彼岸的小城坐落在青山脚下，几分静谧。那山就那样沉稳地落在湖的另一端，只可远观，不可近玩。查理搬了吉他坐在旁边，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伴着质朴的弦响在空气中飘荡开去，那样琐碎的时光温暖静好，就如同一场只给一个人观看的电影。
梦醒时分她发现自己盯着一只茶杯发呆。二月微弱的阳光提醒她现在还只是冬末春初，离夏天还远得很。对了，如果要到夏天的话，还是要先经历体育中考，然后才能去阳光底下撒欢儿。那倒不如不要了呢。她叹了口气，把自己丢进草稿纸间，胡乱地睡着。
山的那边是逝去的安静时光，只可惜，她不是过去的自己。
五
山的那边究竟是什么。
谁知道呢。
谁，
又会关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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