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在作品《徙》里,回忆了上世纪20年代故乡小学每天唱校歌的情景:“一个担任司仪的同学高声喊:‘唱——校——歌!’三百来个孩子,用玻璃一样脆亮的童音,憋足了力气,高唱起来,‘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半城半郭尘嚣远,无女无男教育同。桃红李白,芬芳馥郁,一堂济济坐春风。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这是首了不起的校歌,区区几十字,竟把学校的地理、家乡的美景、男女平等的新潮、传统师道、成长励志和抒情——全收进去了。一首校歌应有的精神之义,尽在其中。
这是真正的校歌——本土本校之歌,它说的全是自家那点儿事,不越位,不空泛。我甚至想,一个外国人若懂汉语,凭此歌在中国找到这所小学应是可能的。汪先生回忆说:“学校东边紧挨一个寺,叫承天寺。‘神山爽气’是该县八景之一。‘爽气’是什么样的气?小学生不知道,只无端地觉得很美……”不懂词没什么,重要的是唱,唱它时的那股劲儿——那股昂首挺胸、热血沸腾的劲儿,那种亢奋的.精神状态。我想,那个叫汪曾祺的孩子在大幅度张合嘴巴时,或许常抬头望天边的云,想象在很远很远之外、很久很久之后,自己和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那词儿,你会怀念它,感激它。
它被天天唱、人人唱,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这种秉持,就是熏陶和浸染,就是隆重地、一遍遍告诉你: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首天天挂在嘴边、响在耳畔的歌,终究是一粒种子,会在幼小的心里长出什么来的,就像江苏高邮的县立第五小学,“孵”出了汪曾祺。
歌的作者是谁呢?汪先生说,乃该校一国文教员,早年中过举人。
偶遇这首歌后,我遂萌生一心思,想再访几首老的小学校歌。不久前,和朋友去江苏南通市的海门,到了才知这里竟是鼎鼎大名的张謇故里。此次海门之行,最大的惊喜是与几首校歌不期而遇,而作者,正是张謇本人。“大江东下海潮上,潮潮涌进青龙港。港中有三镇,常乐居中央。二十八圩同社仓,小学校开兼教养。父老不愁荒,儿童勿忧伧。大家爱国先爱乡,常乐之校真堂堂。”
该词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和汪曾祺的校歌一样,它先要传递一个信息:你的家在哪里?咱们学堂位于华夏何处?试想一下,百年前的中国乡下,对不识一字、未出村口的穷娃子来说,明确自己身在何处是件多么伟大和激动的事!歌词开头,关于常乐面江眺海的描绘,让小学堂平添一股雄阔之魄和潮头之势。歌词最后,是安慰孩子安心读书,对家乡有信心,对本校有信心。
“狼之山,青迢迢,江淮之水朝宗遥。风云开张师范校,兴我国民此其兆。民智兮国牢,民智兮国牢,校有誉兮千龄始朝。”
这首在南通传唱百年的歌,隶属中国第一所民立师范学校——通州师范学校,作者为张謇。南通位于江淮之畔,狼山则于城南,显然,此歌也是先回答“身在何处”,如果说前面的小学校歌透着童真稚气,此歌则是壮志凌云、激情浩荡了,“少年中国”的使命感呼之欲出。
百年来,南通教育的兴盛和这栋孕育师资的母校有关,和这首歌的浸染有关。国学大师王国维曾来此讲国文,美术大师陈师曾、戏剧大师欧阳予倩曾来此教授绘画和曲艺。杨乐、李大潜等近20位院士,王个簃、赵无极、袁运甫、袁运生等许多艺术家,便是在这歌声的熏风中成长为一个个精神美少年的。
一所学庐,一乡子弟;一曲校歌,一部青春。岁月如歌,这话是不错的。
有人说过,一个大的时代最需要三种人:改革派、实干家、梦幻者。这几种生命身份,竟同时在张謇身上汇合了。
离开海门前,朋友陪我乘船夜游南通城,一路桨声,导游不断指指点点,每过一个桥孔,每逢一处特别的建筑,他都会轻轻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不错,这座城市,是一个人的作品。
遇当地媒体采访我,被问:对海门有什么建议?我笑笑说,希望海门的每所中小学,都有一支自己的校歌,那种在风雨操场上天天唱的校歌,那种被当成精神功课、晨钟暮鼓的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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