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注:奶奶)走了。”深夜里,阿爸来电,声音哽咽。
连夜搭车南下,车窗外一片漆黑。黑暗中,那张布满风霜、历经沧桑的面庞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直到眼角渗出泪水,才逐渐模糊……
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的台湾的僻远乡村,痛苦必定与贫穷紧紧缠结在一起,像一张蛛网,盘踞住一个家庭,从这个角落扩延到那个角落。
身染痨病的阿爸整日躺在阴暗的小屋,不时发出阵阵剧咳声。受不了贫病拖累的阿母,终于狠心丢下病弱老小,远离家门。一家的重担,全落在瘦小的阿嬷肩上。每天,天色微亮,阿嬷就推着一辆破旧的婴儿车出门,巡街扫巷捡拾一些可以卖钱的破铜烂铁。
这是我的童年记忆,记忆中蕴藏着童年时期对贫穷的自卑与憎恶。
从小,我就觉得自己不如人。一个不能赚钱的阿爸,一个捡拾破烂赖以持家的阿嬷,这样的家庭组合让我感到卑微,我总觉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初中时代,是我自尊心作祟最强烈的时期。我几乎得了自闭症,从不与同学往来,怕同学了解我的状况,知道我的家人,尤其是阿嬷,她的谋生方式简直令我羞耻。
平时,最怕与捡破烂的阿嬷在街头巷尾不期而遇,她那蓬松的乱发、满脸的尘垢,乍看之下像是疯妇一般。有一次,我与阿嬷在街上偶遇,她亲切的召唤,引起路人对我行注目礼。当下,我觉得难堪极了,红热的脸,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印上,灼痛不堪。从此,老远见到阿嬷的身影,我便闪到了另一条巷道,生怕面对阿嬷温暖的眼神。大庭广众之下,阿嬷的脸,成了我的梦魔,仿佛是恶魔的狰狞面貌,令我厌恶、害怕。
一次,老师要到家里做家庭访问。我心中紧张极了,怕长期以来建构的帷幕一下子被揭露了。当天,我约好老师来访的时间,刻意支开阿嬷。偏偏,就在老师访谈结束准备离去之际,阿嬷突然推着婴儿车出现在门口,车上一大堆废纸、铁罐。“你是?……喔!老师喔,我是她阿嬷啦,进来屋内坐啦!”阿嬷热情地招呼老师,一旁的同学却露出诧异的表情:“原来她就是你阿嬷呀!”仿佛沉积已久的谜底,终于揭晓。那眼神,是惊讶,是嘲弄,是……顿时,我觉得受到极大的羞辱和伤害。
送走老师后,我冲进小院,将阿嬷的婴儿车翻倒在地,愤怒地将滚落地面的铁罐踢得铿锵乱响,疯狂咆哮着:“为什么你是拾破烂的?为什么你要这个时候回来?为什么你要让我在同学面前丢脸……”
当下,阿嬷愣住了,眼睛眨了眨,随即蹲下身去捡拾散落一地的废纸、瓶罐。阿嬷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尘土上。
初中毕业后,我离家住校,靠着半工半读完成高中、大学学业。那段日子,我亲身体会到经济窘迫时的难耐,终于理解阿嬷对金钱的'迫切与拾荒的无奈心情。
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经济获得改善,我总是将大部分的薪水寄回家,希望阿嬷不必再为生活奔波,不止一次劝阿嬷不要再去捡破烂。阿嬷却说:“有什么不好?当成运动,老人需要活动筋骨,才不会生病。”
起初,我实在不能理解阿嬷的固执。直到有一次,我与阿嬷上街,阿嬷看见一个铝罐,本能地弯下腰去,却被我用力拉住。我看到阿嬷的眼神从原先乍喜的光彩转为黯淡,我终于明白一件事:“捡拾”已成为阿嬷生活的一种惯性,即使经济无虞,在她的深层意识中也潜藏着一份莫名的执着,是一种苦乐交杂的情怀。理解了阿嬷的心境,我不再坚持要求阿嬷改变什么。
去年,我带着男友回南部老家,在车站巧遇阿嬷。“阿嬷!”我高声喊她。阿嬷回头,沧桑的脸庞露出欣喜,她佝偻的身子依附着那辆婴儿车,两者之间,仿佛是难以分割的宿命。
当她看到我身旁的男友时,笑容突然僵住了,神色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她阿嬷啦!”
望着阿嬷慌张的神情,我的眼眶立刻充盈了泪水。童年的记忆像一把利刃,同时戳向阿嬷和我的心房。我上前搂住她的肩,亲热地对她说:“你不是我阿嬷,是谁的阿嬷?”阿嬷看着我,又看了男友一眼,她笑了,笑中闪烁着泪光。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阿嬷银灰的乱发和布满皱纹的脸,黑黝的脸庞映出油亮的光彩。阿嬷笑咧了嘴,露出没有门牙的牙龈,那灿烂的笑容真美,恰如绚丽的晚霞。
那是一张动人的脸;一张坚持、固执,不向环境低头认输的脸;一张刻着艰辛岁月,却无怨无悔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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