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入关中的初春季节,风却依旧凛冽。某天早晨出门,无意间的一瞥,路边的柳树枝条上长出一片鹅黄的嫩叶,毕竟是春天了,这是瞬间发生的一种本能的心理反应。几乎同时映现于脑际的景致,便是家乡灞河岸边独成一景的柳色,还有回响于心底的李白的词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眼前的灞河和河上的桥,以及河边桥头的柳色,既不是李白们千古吟诵的柳色,也不是我记忆里的柳色。上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我在灞桥南头的中学读书。站在灞桥上远眺,柳树的绿叶顺河而上而下绵延三五十里,成为一种令人惊诧又浮泛诗意的独特景象,自然可以理解历朝历代的诗家词人,何以会留下无以数计的吟诵灞河柳色的诗章。而我所亲见的柳树下的风景,是我的同学在河堤上读书,或是于微明中在河堤上跑步做早操。
我在这儿读高中的三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饥饿的感觉是那个时代的人的共同体验。每到鹅黄的柳叶刚刚冒出,不仅村里和镇上的居民争相捋取,我和同学也爬树攀枝,很小心地捋下嫩叶,在一位当地同学的家里煮熟,用温水浸泡一夜,把柳叶里的苦汁排除,再一勺一勺分给全班每一个同学。当我攀枝捋柳叶以及嚼食变成黑色的柳叶时,完全缺失了“年年柳色”的诗性浪漫,只有肠胃得到填充的满足。
上世纪80年代,我又回到灞桥古镇。我发现柳树的叶子发生了异变,一棵又一棵柳树的叶子由深绿变成一种枯焦的黄色,刚刚入秋便落叶了,第二年就再也吐不出那诱人的鹅黄了。死去的柳树被人齐根锯断,留下一个圆圆的桩子;一棵又一棵合抱粗的柳树的庞大树冠上的叶子,呈现着如病患者的枯黄色,不久也被锯断了。这些柳树是上世纪40年代筑成这道河堤之后栽下的,30多年的树龄,又得着灞河水的滋润,棵棵都长到合抱粗的.树干,成为守护河堤的天然屏障;庞大的树冠互相参接,构成一道绵延几十里的绿色云雾,壮观而又不失柔美的柳色,年年月月,成为关中地区独有的一道风景。可在这短短的两三年间,灞河的柳色消失了,没有了柳色的灞桥和灞河,如若李白有灵,该会发出怎样的喟叹。我听说受害于某种病毒,也有人说是空气中的有害的工业废气。我似乎凭本能判断偏重于后者,那个时候关于空气污染还是一个陌生的话题。
我现在和朋友漫步着的灞河长堤,依旧是那道老堤,面目却全非了。这儿已经被改造被装点成公园了,得着灞河水的滋润,正儿八经被命名为“灞河湿地公园”,河堤内外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其中不乏颇为稀罕的品种;河边原来的沙滩,也是奇花异草连片相间,栅栏围护的木板小桥通到水边;水边长着密不透风的野生苇子,有水鸟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凫游。
但我还是偏重这个季节里的灞河柳色。河堤内侧的滩地上和河水两边的苇丛里,有连片的柳树,还有独撑一方柳色的单株,不像是人为的栽植,而是自然的野生。我和朋友倚在柳树干上闲话,那一株株柳树已经有半抱粗了,柳叶刚刚从鹅黄转换为嫩绿,散发的清爽之气弥漫在空气中,令我有一种发迷似的陶醉,记忆里缺失的柳色终于得到补偿了……年年又有柳色了。
我现在看到的灞河,河水边依偎着青春男女,祖孙三代散漫在柳色之中,偶尔碰见多年不见的熟人,握手叙旧,也都是轻松欢悦的腔调,大约谁在这样的柳色里,都不会有撇不开的心事。这里已经没有伤别,依旧着年年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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