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温彻斯特的那一天,阴雨纷飞。下火车站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银发稀疏的老人,牵着眼睛睁得很大的外孙,步履蹒跚。
不知为何,这一站下车的乘客大多都上了年纪,有的是结伴,更多的是独行。我们从伦敦上火车,老人就已经拉着外孙坐在了那个靠窗的位置,一路上,一直望向细雨朦胧的窗外,Hampshire的雨声敲打着夏末初秋的翠绿,满眼,满窗,都是。空气渐冷,老人黯然出神。
下车的时候,我往后靠了靠。和所有的大不列颠绅士一样,他没有忘了向我道谢,然后拿起那顶红棕色的皮帽,戴在脑上,左右调整,却还是歪歪斜斜地耷拉在那里。老人轻叹一口气,招呼了孙子,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进车站,又走出。慢慢地,静静地,缩小成雨中的一个点,直到和那矮矮的红石头老房子一起,消失在温彻斯特郊区葱翠的灌木丛中。那个孩子蹦蹦跳跳,追逐着落叶,一会儿也模糊在了蒙蒙的雨丝里,和温彻斯特的红色一起,融成了这片雨幕的背景。
想起以前在很多欧洲电影里看到的那种镜头,温馨的别墅,草坪,鲜花,老人和膝下的五六个孩子享着天伦,笑声温暖着深秋。我没有注意到老人笑脸上的那一道道皱纹,那些落叶骤起骤落的纹路,草坪上细细泛黄的叶尖,它们也和笑语同在。
这个学期,sketch课的内容就是到温彻斯特小镇的老人院和老人们聊天。房间不大,二十几个老人坐在一起,让雨后潮湿的空气愈加闷得憋人。七个女孩进去以后,已经没有其它空位了。我蜷在一个角落,旁边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已经没有牙齿,也不太爱讲话,只是当我和她聊起自己的故乡,她突然兴奋起来:
“我的故乡,离这里也不远的。”
“那里也很美的。嗯,很美。”(中国作文网 www.sanwen.com)
……
老奶奶讲到她的教学生涯,带过多少可爱阳光的学生,也有几个是来自亚洲的;又讲到自己故乡的一所小学,是水泥地——她并不喜欢水泥地——还有很大的草地:和st.swithuns一样。最后,自豪地表示:自己是曲棍球队的队长。
我于是赶紧告诉老奶奶,我马上就要尝试曲棍球,学会了以后,也想试着参加校队。奶奶迷惑地盯着我:“曲棍球?什么是曲棍球?”
老人院的工作人员是一个东欧的中年女性,棕黑皮肤,矮小个子,对st swithuns的女孩们和老人都无比热情。老奶奶比划着干枯如柴的手,招呼她也来一起听故乡的故事,阿姨热情地应允。
老人的发音很困难,声音颤抖,沙哑,仿佛被岁月的砂纸磨过了百遍。
阿姨却能听懂每一个单词,和老人开心地聊着,并翻译给我听。
女孩们离开老人院的时候,老奶奶正在讲她的家乡里的一条小河,有一种鱼——很好吃,但是二战以后再有没有人捕了——还有一家fishtale,现在还开着。奶奶似是很着急,故事还没讲完呢!我拍拍她干枯的手,安慰道:没事儿,我下周还来。
“可是我的爸爸妈妈……嗯,爸爸妈妈,可能下周就要接我出这里了哦!他们要带我回家过圣诞节。不知道这次圣诞老人会给我什么礼物。”
老人一脸幸福地神往着。
(二)
中秋节那天,是周日。我被早晨窗外的鸟鸣吵醒,拉开窗帘,阳光淡淡,草坪上有几个女孩在打球,尖叫声和飞扬的金发一起点缀着校门口的那片绿茵。房间里闷热,我没穿外套就走出了宿舍门,才忽然意识到已是深秋了——风不大,却拂动着手上跳动的每一根神经,裹着落叶,往脖子里死命地钻。
一个上午,与平日无异。读书,学习,走到厨房的时候只剩下早餐后的一片凌乱,和微风吹动着空无一人的孤独。我走到学校后面的操场,坐在木桩上,运动场里奔跑着田径队的女孩,金发碧眼,都是短袖七分裤,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秋天的阵阵寒意。老树落下几片黄叶,刚好落在发间。且把它们当作温柔的轻抚。
手机里收到腾讯新闻,中秋节的各种庆祝,有的温暖,有的奇葩。
“我家”微信群里满满地充盈着哥哥姐姐叔叔伯伯的问候。
听说前夜杭城的月亮已经很大,很圆了。今天的,一定会更美吧?
午餐的时候,几个中国女孩聚在一起,商量着晚上一起点一些中餐外卖。那些来英国两三年的女孩儿,还是时时刻刻想念着中餐,那种醇厚的,没有一丝敷衍的味道,似乎在异乡愈香。于是便在周日祷告后急急赶到隔壁的house,看到她们已经摆好了大干一场的架势,满桌的火锅材料,沸腾的炉锅,还有一大杯浓浓的'蜂蜜红枣茶。几个其他国家的全寄宿生看到,很新奇地问:“这是什么节日?是因为今天月亮特别圆吗?”
热腾腾的饭菜下肚,已近熄灯的时间。我们拿着海淘来的月饼跑到学校门口的那片绿茵场上,看着月亮罕见得明亮,尽管被几抹墨黑的云丝遮着月华,却仿佛能把整片天空照得通明。本被那月光温暖,却惊觉,即使如此明月,也不过孤影婆娑。那些风光艳丽,红粉妆容,在浩瀚的黑幕里,藏匿着多少地老天荒?
同宿舍楼的女生拉拉我的衣襟。
“走吧,宿管要说了。”
寝室灯光昏黄,偶有女孩儿们的笑语传出。我的房间里还余留着月色,寂静无声,在夜梦深处淡淡地清明着,仿佛不曾荒凉。
(三)
寝室里,有几个lower6年级的孩子是house的head girl,最近在准备一场白雪公主的话剧。捧着剧本,名单,忙进忙出。步履匆匆,却也阳光满面。
半年前的自己,是中国传统学校的headgirl,也是这样行步生风的吧?明明已经拿到st swithuns录取通知书,还是刷题刷得不亦乐乎,还是为文艺汇演忙得焦头烂额,还是和闺蜜一起抱怨晨跑,抱怨早餐——抱怨那些心知无比美好的美好。
写了一封电邮给headofhouse,问她:“我英语不好,但是很想参加表演,怎么办?”她便热情得腾腾腾跑过来,和我一个个分析角色,还笑着我:“你愿意当小动物么?那会很有意思。”
我笑着说,到时候不要怪我怯场啊!
她也笑着回答:第一次,都会怯场的,不要紧。
这真的是我第一次登台么?
那个曾经对着几百个人淡然自若的女孩,那个在镁光灯下熠熠生辉的女孩,那个向往着舞台和演讲的女孩,她在哪儿呢?
一切和故乡那么像,又那么不像。
当时和铁哥们儿一起到各个社团登记节目名称,顶着大太阳跑遍整个学校,中途还不忘偷偷溜到休闲餐厅喝一杯热奶茶,走路的时候,一半的目光注视着手中的教辅……三节晚自修硬生生地压缩成了15分钟,晚上到寝室还要赶作业,晨跑前复习,第一节课就是考试。英国的同学听说我来自传统的中国学校,从来没有读过国际学校,总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同情和遗憾。可谁会明白那种充实和幸福?谁会理解我的怀念?
初夏的时候,青春正盛。
Sky是组织部部长,和我一起为社团文化艺术节而忙碌。午休时间排练主持人,副课时间排练节目,晚自修修改主持稿,中途还病了一场,喉咙讲不出话,照样给干事们开会。艺术节前的那个礼拜,晚饭都是在排列厅吃的——一瓶水,两块饼干,还得安抚那些牢骚满腹的小演员们。第三节晚自修,紧急通知要到图书馆开会,我瑟瑟地说:“天很黑啊,不敢过去。”
sky拍拍胸脯:“别怕,有我过来接你啊!”
作业没有做完,自然还是挨骂的。
考试没有考好,自然还是得写反思的。
好在最后的艺术节如此精彩。我在前台提醒要出场的演员,看不清演出,至少还有音乐和彩带传涌着丝丝缕缕无声的安慰;sky在后台负责控制ppt——他是真的啥也看不到了吧?
演出结束,掌声如雷。
sky方才从控制室探出头来,我遥遥地向他树了个大拇指,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演出结束,已经六点多了。食堂关门,Sky,几个演员和我一起分pizza饼吃。虽是春末燥热,傍晚竟有几分凉意,尤其是坐在演出厅外面的铁凳上,似乎寒冷可以从那斑斑的红锈迹中传到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带着去年寒冬余存的冰冷,和远方深秋的呼唤。
柴突然抬起头,喃喃道:“辛苦了三个月,怎么最后连场演出都看不完整呢?”
我没有出声。Sky愣了一下,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红色,却还是忍住了,撕下一片pizza,递给柴:
“吃吧,快凉了。”
我走出房间,走到寝室楼的bulletinboard前,细细读着演员名单。不出所料,那些主演,一个都不是head girl。head girl这时也正巧从寝室走出来,和我撞了个正着。
她笑笑:“half-term,你回家吗?”
“我去湖区,圣诞节回。”
“嗯,湖区很美。我half-term回家。我家挺远的。不过,也马上可以回去了,不是吗?”
英国圣斯威辛中学黄书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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