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艺术是一张苍薄的白纸，几星火光，几粒砂石，便足以摧毁，面目全非。
一、
长安的名字特别好听，当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的时候，便在心内默念了两遍。长安。长安。于荒莽的尘世洪流之中歆享繁芜长安，该是何其美好。人类的内心深处有着之于平凡常俗的依赖与渴盼，上至三皇五帝，下至贫贱布衣，终其一生也不过皆是在追求晨起暮归，二三茶饭的简约生活。喜欢艺术的孩子，往往是最孤独的，而越是孤独的人，往往越是希冀这样的宁静平和。
上高中时，我的英语老师曾说：人生已经如此艰辛，又哪管他人的离合悲欢呢？若是能守得现世长安，便已胜却人间无数。后来我才明白，生命不过一双荒凉的手，或温柔贴拂，或予疼痛的抚摸，随意熟稔，毫无温情。仿佛一场繁盛的死亡，张开双臂，将万物拥入衣怀。(中国作文网 www.sanwen.com)
长安一直以艺术家自诩。长安喜欢做风筝，尤善绘样。在我幼时的记忆里，曾无数次经过那间方矮的木屋，屋前有一条小溪，流水淙淙，泠泠清越。长安总是临窗而坐，桌上平铺一张素白的薄纸。他手执绘笔，一番泼染，纸上便迅疾开出了大片大片红烈的向日葵。像是上帝无意间打翻了一桶夕阳色的颜料，于暮云之上倾泻而下，洇开一层浓烈的红晕。长安最喜欢做向日葵风筝，取一根细长的鲜竹，平均截成几段，仔细用绳测量，细细削磨，制成骨架，再用绳子绑好，糊上事先画好的纸，放在屋后晾晒一日，便算完成。往往要忙上好几日，每及此时，长安的脸上总是专注的神情，刀砍斧削般的英朗面容，被暮光勾勒出光泽的轮廓，愈发衬得他挺拔颀长，棱角分明。
长安喜欢红色的向日葵，业火一般。我常常纠正他：向日葵明明是橙黄色的。他大笑，说道：高冉，你不懂，这是艺术。
我的确不懂艺术。他在我屋前的那片空地上种满了向日葵。他常常于此奔跑，放飞风筝。我看着他一直来回奔跑，不知疲累，固执得就像一朵向日葵。我忽然想起了梵高，那个用单耳谛听世界的孤独画者，一生近乎执拗地追逐向日葵。我见过他的那幅《向日葵》，是长安上学时拍摄的，火焰一般旺烈，似要焚尽一切，叫人第一眼便要爱上，并在此后为之疯狂着迷。
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了那跳动的火源，在一片漆黑的初蒙混沌中引燃膨胀，四散蔓延，发出炽耀的生命之光。我听见它说：毁灭吧！毁灭吧！
二、
长安在小城里开了家手工风筝店，开始时店客盈满，收效颇丰。只是新鲜劲过后，他的风筝店便冷清了不少，只有在春夏之际，才会有贪玩的孩子来买风筝。孩子们大多机灵可人，长安甚是喜欢，往往分文不取，还和他们一起跑到田野上放飞风筝。他听着孩子们对他手艺和画技的赞美，心内便万分喜悦，因他觉得，这是对他艺术的肯定。而这种喜悦是至为简单而美好的，就像是孩童得到奖赏的糖葫芦，便是这样一种甜腻四溢的欢喜。
再后来，机械化生产渐渐普及，长安的风筝店亦随之败落。小城里有一家专门生产风筝的工厂，制作风筝的效率极高，并且样式繁多、图案精美，可谓物美价廉。孩子们开始嫌弃长安品类单一的手工风筝，渐渐地，再也没有人光顾他的风筝店。他却依然执着地用双手制作风筝，他觉得，总会有人明白，这是一种艺术。
他没有等到那样的人。
他有家庭，有妻儿，艺术是至高至圣的，可他需要生活，容不得他这般耽溺于自我的世界。父母扔掉了家里所有的风筝和制作风筝的工具，给他找了份职员工作，勒令他去工作。他不肯，他们便把他反锁在里屋。
有一回我经过木屋时，看见他疯狂地捶打着房门，手背青筋暴起，他涨红了脸，汗如雨下。他声嘶力竭地喊：妈，爸，你们让我出去！我不能关了那家店，求求你们开开门……我求求你们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他瘫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阵阵难听的哽咽。我此生再没听过比这更凄厉的诘问。
他最终还是屈服了。那天他带着我去处理风筝店的`事宜。他放下卷铁门，发出沉重的声响。他叹了一口气，我问他：你很难过吗？他低垂着脸，仿佛过了很久，他扬起脸，目光深沉悲郁，他说：不会了。不会再难过了。高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的心会越来越硬，越来越冷，这样就不会再难过了……我心下一阵惘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长安性情大变，他开始抽烟、酗酒，疲于应酬生计，变得自私自利，疑神疑鬼。每晚一身酒气归来，对妻儿动辄打骂不休。我常常在夜里听见酒瓶碎裂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哭声。先是低声啜泣，然后便是歇斯底里。
后来我到邻城上学，再没见过长安，亦无半点音信。几年后学成归来，我发现彼年的木屋和那片火红的向日葵已荡然无存。听村里的老人们讲，有一年长安喝醉了酒，神志不清，一把火烧了木屋，一家老少五口，没有一个逃出来。他们叹道：造孽啊。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想，顾城也好，梵高也好，长安也好，他们都只是孤独的孩子，任性而执着，渴望被人关怀、理解，他们一生沉沦艺术，却最终被艺术毁灭，成了艺术的牺牲品。
我来到那条小溪旁，溪水依旧缓慢流淌，年年岁岁，仿佛早已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火焰的余烬早已消散，一切完好如初，只是缺少了一间木屋。如此而已。
我依然记得那个暮色四合的黄昏，长安做了几十只向日葵风筝。我们把风筝线绑在木桩上，然后逐一放飞。天空渐渐被澄红灿烈的向日葵填满，光芒流溢，血红色的，像极了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沸腾而壮烈，似是一种生命的昭示。
我闭上眼，无数殷红的向日葵变成一团团烈火，迅疾蔓延开来，在一瞬间凝聚、燃烧、升华。
我仿佛听见它们在说：
毁灭吧。
毁灭吧！
浙江省乐清市乐成寄宿中学高一奥培二叶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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