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水多,县镇之间大多河道纵横。春风拂面时,盈盈绿水随波动,河畔弱柳扶风飘。三月烟雨季,河水上涨,雨丝迷蒙,河面上圈圈点点。这种时候最好披件蓑衣出来钓虾。我家住乡下,三五月间下着细雨,据说正是钓虾的好时候。一行孩子,戴上竹笠,提着钓竿出来。
虾饵是一截截鲜美的活蚯蚓。一场雨之后,松软湿润的泥土里就有一些蚯蚓探头拱脑。拿一块石片掘出来,放在铁罐里,再往里放上几块浸饱了雨水的泥土,蚯蚓就蠕动着往泥土里钻洞。这样可以养上一些时候。要钓虾时,揪出一条蚯蚓,截成几段,串在钓钩上,伸进河里。有虾咬钩时,稍提些上来,用小网一兜,就能上一只。钓上来的虾全身透明得像白玉,可以看见通透的骨肉。放进铁桶里,长须随着游动一颤一颤,像迟缓的老头,甚是笨拙可笑。在河边待上一个下午,若是能钓上一小桶,晚饭就有着落了。
水乡不仅多虾,还多蟹。“秋风来,蟹脚痒”,夏末秋初最好捉蟹。小时候和外公一同到门前河里打蟹(我们这边管捉蟹叫打蟹)。夜色上来了,周围消弭了人声,夜风轻轻,虫鸣唧唧,我和外公拿着个张着四脚的网铺在河里,抓一把饱满的白米洒在网兜上,白米透过水波温润可人,莹莹地沉在水底下。月光冷冷,水波粼粼,月色沿着河水波纹的足迹一点点爬了下来,白米反射了月光,水上一片银白的光晕。螃蟹趋光,于是就顺着光爬来了,八只脚撑着肥大的蟹壳,横行着爬进网中央来,而我只需蹲在河岸边,看着一群螃蟹在洒满月色的网里熙攘,感受着月色打在树上、花上和肩上的冰润。待螃蟹爬满,用绳子牵着网的四个脚往上一提,刷拉拉提起一袋新鲜乱跳的河蟹。几只河蟹吐着白色的'沫,在网里爬动,滚着鼓突的眼珠。抓来的河蟹可以养在盆里。这些河蟹的腹盖都是圆的,肚里装满了橙黄的蟹膏,无论蒸煮都味道鲜美。至于撒米的方法,我觉着与其他许多地方用煤油灯打蟹相比,要来得简单实用。
打蟹这活动我很喜欢,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蹲在河边,盯着河上白米的荧光迷糊得仿佛是梦,还有鲜活的蟹和夏末的风,这些印象也在我脑海里留恋到今日了。
江南水乡,城镇之间碧绦纵横,从天际一直延伸到眼前。因此出行大多倚仗船这种古老的交通工具。载人一般用水泥船,前几年我家外头的河里还有几只,现在全沉了。大约是很久没人去照看了,水泥的船底凿穿了洞,就再也浮不上来了。我很小的时候也坐过一次这种船,从桐浦到瑞安,船夫用三米长的大桨手划。船夫站在船尾,用桨拨开碧绿的水,水晕从船桨一直荡开去,仿佛绿水皱起了那绿汪汪的面容。坐船上看周围的山色水色,晃晃悠悠不过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犹记得当时的价钱是一趟三毛。
还有一种船,叫跑船。小时候在外婆家门前常有。这船与那四四方方的水泥船不同,两头尖得厉害,船身是用木头做的,上边搭个竹棚,用乌漆油过,一片黑亮。上面竹条交错得紧密,仿佛鱼鳞错落,看上去精悍且神气凛然。这些船都是运柴火的,锐头深舱,能在水上穿梭无阻,也能容得下货物。冬日里柴火紧缺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运了一船的柴沿江流而下,到了外头的闸门口,就卸船,一捆一捆的柴就堆在江边的坦上,像小山垒砌在江边。船夫大都短小精悍,脸色黝黑得像是上了重墨,是长年在外奔走被太阳晒的。颏下长着胡子,头顶戴一个尖尖的斗笠,走起步子厚重有力。这些船夫能叫,能划,能干,也能骂能打架。他们把柴堆在坦上,卖给村人来得钱。有孩子来偷柴,船夫立马就操着顺溜的土话骂起来。孩子们不怕,咯咯地笑着,胆大的,抽出一大捆一溜烟跑了,等船夫追过去,也只能拿回点掉在路上的柴末,只好顺便戳着那孩子的背影大骂一通。胆小的,一听见骂声,吓得撒下手中的一大捆柴拼了命地逃,回来一看,手中只有沾着的柴末了。
卖完柴,夜了,船夫们就聚在舱里吃晚饭。用的是很小的铁缸,通风的,点着火拿着锅在上面焖饭。饭焖熟了,又换锅子熬油,哗地把菜倒进去。有时有江鲫之类的新鲜东西,大部分时间吃些菜干。待齐全了,几个船夫就蹲在船板上,三碗五碗地填肚子。船上的灯在烟雾迷蒙的江面上荡开一圈水纹一样的光晕。收拾碗盏后,船夫叼着烟蹲在船头高声聊着天,讲着粗口。早上我起来看,他们早已把船泊到远处去了,迷糊在江雾里,看不真切了。
现在已不复有那些场景了,小时候那曾经的生活也如箭逝的残梦脱镞般飞驶而去了。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在短暂的闲暇之时,回望那三千静夜江南水乡,烟雨迷蒙,水花轻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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