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没点灯，只愣愣地坐沙发上，忽的喉咙呜咽，忽的眼睛模糊，忽的明白了有多少个夜里，我的母亲也是坐在这里，为她不懂事的孩子掉泪。而假若那时我推门进来，站在她的身后说，“我错了，别伤心。”她是否会为了唠叨她那不争气的孩子，停止哭泣？但我没有，黑暗中，我唯有做一个沉默的我。
记忆如浪，将我淹没。那是初中，我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写作，接连参加比赛，屡屡获奖。或许是日日逼迫我的自卑，或许是年少不知如何说出的隐秘心事，我整个人变得飘浮起来，沉浸在荣誉中不可自拔。周围的同学见我这样，也许心里瞧不起我这暴发户般的行为，面上也装得来一副艳羡的模样。母亲却是不同。她说，我这水准成不了大文豪，写些小文章赚得了几个钱，怕是将来得吃亏。这话我贯是听不进去的，还很委屈，而往后三年，我读书写字之时，每每咀嚼着她所说的，心中滋生的'是无限的恨意和孤独。
上周家长会，我以手支桌，凝目窗外，然而班主任都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她竟仍未出现。走廊上，一片沉寂，行人步履匆匆，我的对面，是父亲。他双眼通红，手颤抖着夹着一根带着微弱火光的烟对我说：“你妈妈她今天在家摔倒了，全身都稀巴烂，得住院好几个月，零零碎碎开销要好几万。最近在校安分点，别让她担心。”紧接着，他沉重地叹息。已而天地寂静，叹息声宛如藤蔓般缠绕我的心，我听得心脏的跳动变得缓慢，又突兀地急促，真像两军交战之时的战鼓。
我浑浑噩噩地想，骨折不是大事，打个石膏两个月就好了吧，怎会这般严重，他是骗我的吧。可再抬头见着他憔悴的脸上密布的皱纹，我如遭雷劈，恍然大悟。往日刻薄强势的母亲，居然也会老。在做梦吧，是否等我清醒过来，她仍然唠叨着我不讲究卫生，或是劈头盖脸的一通乱骂。然而现实不是梦，奢望才是。我愣愣地听着父亲吩咐我拿医疗卡，愣愣地走了三楼层的台阶，愣愣地到了我母亲的门前，停了下来。
我回想着，多久没来到三楼了呢？记忆仅停留在这处，而这处又是哪里呢？是我母亲的门前，是一个孩子畏惧讨厌的门前。区区一道门，竟成天堑，分隔了我与她，切开了往日和今日，打碎了我的自以为是。争吵、冷漠、忽视，再将那牢牢印刻骨头上的所谓“深仇大恨”拿来，一一挑拣，最后我剩下的是什么？是愧疚，我以为我不可能对她拥有的愧疚啊。
又是我以为啊！
敲门，推门，进门，像电影的分镜头一般被拉长被减速。这门的摩擦声音大得很，我才知道。房间墙面挂着全家福，我才知道。我亦才知道，对母亲，我了解她的远比她了解我的少，眼眶骤然酸涩。来不及平复心情，一个无措的灵魂打开了抽屉，一个无措的灵魂就此落泪。抽屉里，赫然是我自小得来的奖状！幼儿园的小红花奖，小学的积极分子，初中的作文比赛，高中的钉纽扣比赛……大大小小，都在。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前半生后半生，合起来不过两段目送。子欲孝而亲不待，这话里藏着多少无可奈何。所幸我还小，她才老，至少有三十多年留给我爱她、护她、了解她。
拿了医疗卡下楼，坐上了父亲的车，到了医院，上了四楼，我打开了426的房门，坐在旁边的看护床上，沉默。良久，我走到了窗前，静静地看着天空——天色阴沉，雨将落不落，空气为热力所扭曲。
我察觉到，当我看着天空之时，她在看着我，偏我不敢回头。在怕些什么呢，怕尴尬。多年以来的争锋相对又怎能用一朝一夕转化为和睦相处，我只得沉默、又沉默。装作看天，我仿佛没瞧见背后那灼热的目光，仿佛没瞧见一位母亲对孩子的殷殷期盼，终是好面子。可其实泪水，已经盈满眼眶，模糊了视线，我还能看到什么呢，眼前是空白一片啊！
“文文，你别哭，”母亲说，“我知道你的，有什么事情喜欢憋在心里，不让我们知道。你别哭。”怎能忍住泪呢，求你告诉我啊，母亲！“妈妈中午在家摔着了，家长会去不了，”母亲说，“不过医生说不怎么严重，很快就好了。你别哭行么？”怎是不严重的呢，我明明知道啊，母亲！“你别太担心，下次我会跟老师交流的，不耽误你高三学习，”母亲说，“最近冷起来了，衣服多穿几件，把冬季校服带去吧，暖和。”
一个孩子的年少轻狂，一个孩子的自我伪装，一个孩子的好面子，母亲都知道，她都知道！上帝啊，这点矫情此刻还算得了什么！蓦然转身，我任自己以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眼前，喊了声，“妈！”
站在门外，我瞧着门，她等我，我不进去，她不出来，我们是错过。站在窗前，我瞧着窗，她瞧着我，我却迟迟不肯转身，我是离别，她是目送。门外与窗前，谁胜谁负。妄我自称文笔好，此刻心绪，写不出。
“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不会再错过。”这话初读觉得矫情，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心态确实是有的，被琼瑶写砸了，归纳起来不过五个字：且行且珍惜。父母儿女，即便渐行渐远，血脉是永不断开的牵扯，家是收纳孤舟的港湾，但若一日终要远行，多回头看看，她在窗前凝视着你的背影。这是最后，年少，成长，离家，对一个母亲来说，孩子的离开是最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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