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院子散文

2021-04-10 散文

　　庄户人从公社里把农具、牛羊骡马分回家，把自家的责任田认了，真正找到了当家作主的感觉，就像学徒的开了自己的店铺当了掌柜的一样。

　　憋屈了三十年的陆家院子里，终于有了出头之日。陆家八弟兄心齐劲足，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他们最大的三十，最小的十八，个个壮的像牛，浑身都是力气，只等着找准地方往出使。点灯时分，弟兄八个蹲到老头子炕前商量起来。老头子是早年当过地主的主儿，虽说这几十年在生产队里已磨得没了性子，但早年的见识还是留在脑子里的。他默默地抽着烟听他们哥儿几个出点子。抽完一锅子旱烟，磕了磕烟锅，他挪过身子拿出了主意：做木活。再咋的，人过日子总是离不开家具的，日子越往好里过，家具越往多里置。打家具，不找木匠找谁去？木匠吃香早晚的事。弟兄八个觉得老头子言之有理，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便一齐点了头。最后决定让老大老二两个先到外头学手艺，回来带领弟兄们一起干。

　　临近过年，老大老二弟兄两个背着油的发腻的帆布包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哥俩卸下装有墨线盒、钢锯、刨子、凿子的帆布包，如同得胜归来的将士卸下武器一样，一脸的神气。全家人兴冲冲地迎出来，嘘寒问暖了半天才进屋。老头子那被愁苦弄麻木了的皱脸上也挂了笑容。

　　正月十五刚过，陆家院子里已动作起来。杀了只红冠大公鸡祭了神，腾空院落，老大老二雄心勃勃地带头用钢锯扯开墙角那根闲置已久的木头，在木香弥漫的院落内。开始打造他们的第一件作品----三开门的大立柜。

　　伴随着拉墨线，扯锯、刨面、凿眼，勒铆一系列工序的展开，陆家院子里再无闲人。弟兄八个青壮年自然是忙在木头上，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家的妯娌四个忙在灶房里，老头子忙着熬胶，不时地大声支使老伴陆大娘添紫火。崽娃们忙着捡卷曲的木刨花耍。院里的黄狗也不闲着，摇着尾巴好奇地这嗅嗅那闻闻，遭到主人的呵斥后，偷看主人一眼不情愿地走开了，在门槛边静卧一会儿，又摇着尾巴凑了上来。

　　三开门的大立柜上门那天，陆家院子里来了很多人，村里能动弹的人几乎都来了。我从未见过村里人欣赏一件东西像欣赏陆家院子里打成的第一件家具时的那种场面，上百号人的眼睛同时发亮呀！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叹服村里人的智慧，在那个年代他们就已明白了“距离产生美”这个道理。上百号人挤得前胸贴后背，独独大立柜前留出一丈宽的空地。他们选择观赏大立柜的角度，更是刁巧，恰恰围成一个扇形，大立柜是扇柄，他们是扇面，他们的脑袋是扇面上用蝇头小楷题的诗词。正当大家挤在一人多高的大立柜前惊异得忘了赞叹，村长抱着一个花绸被面来了，把大家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放下“大集体”时的架子，没吆喝任何人，自己上前把被面挂在了月牙形的门把手上。远望去，活像在这巨扇的扇柄上系上了彩绸带。对于这印在脑海里近二十年的美妙场景，读了许多书后的今天，我终于找到了一句我认为比较恰当的语言来表述：劳动者创造了美，劳动者又构成了美。

　　陆家院子红了，陆家弟兄扬眉吐气了。村里人把他们佩服得不行，说是一根木头在你们哥儿几个手里，咋就能变出这么个有模有样的家什。你瞧它多气派，两个米柜摞起来怕都没它高。陆老头子听了很高兴，嘴上不说，可出进瞧儿子们的眼神跟儿子们瞧他们自己打的家具的眼神是一个眼神，满意得很呐。

　　从陆家院子回去，村里人对新式家具充满了渴望，他们想着那大立柜要是置在自家屋里该有多好。实行责任制后，村里人对好日子充满了向往，他们要走致富之路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当然，纯朴的村里人走致富之路靠的是勤劳,他们在种好责任田的同时，养了牛羊猪鸭鸡。人使上劲了，土地自然是不亏人的，一年里人吃的有了，牲畜家禽吃的也有了。况且人吃了要劳动，牲畜家禽也没有白吃，牲畜帮人劳动，家禽给人产肉产蛋。吃不完余下的拿到集市上还能换成钱回来。日子富裕了，往往要从形式上体现出来。村里人那时是从置办家业这种形式上体现出来的。尤其是陆家兄弟们打的家具得到公认后，日子宽裕一些的庄户几乎都选择了这种形式。果真是应验了陆老头子的那句话。

　　那年开春，村前庄后那些枝条上才暴出嫩牙儿的大柳树一棵棵倒下了,无数条细茸茸的毛毛虫掉在地上迷了路，拿不定方向地四下乱爬。那些寒来暑往陪伴人们十余载，爬了老子又爬儿子的大柳树，那些供人们夏天乘凉，冬天拾柴禾的大柳树，在人们重新认识了它的价值后，把它们放倒了，准备秋后用另一种形式把它们派上新的用场。

　　村里人选择开春放树秋后打家具是有打算的。开春天气转暖晒木头，秋后庄稼收了请木匠。由于父亲在外工作月月挣工资，我家便不用等到秋后，直接托陆家弟兄买了木头，即刻就打。母亲订了当时据说是城里最流行的四大件——大立柜、高低柜、梳妆台、写字台。

　　多年来，我家只有三样家具,那就是已弄不清来历的米柜，面柜和炕桌。找人打家具是我家的一件大事，是母亲借以振兴家业的一项重大举措。可以想象她当时等待家具置进屋里的急切心情，绝不亚于对我们早些长大成人的渴盼。那些日子，她天天到陆家院子去看，那几样家具几乎是她盯着陆家弟兄打的。母亲时常会到供销社买包香烟，时不时地递给陆家兄弟,他们便客气地夹在耳朵梢上，头一低，刨子推得更仔细了。我呢，则在陆家院子同小伙伴们挑木刨花耍。我们女娃捡出好看的木刨花别在头发上，衣领上，鞋面上，一个个打扮的宛如花仙子。男娃们也不甘示弱，他们捡出短一些的木刨花戴在手腕上充当手表，并撸起袖子，把“戴表”的手插在腰杆上，说自己是县里派来的代表。那些引发我们童年梦想的木刨花哪能捡得完，直叫人把眼睛捡花，手指捡疼，天色捡黑，仍是不忍离去。那些散发着木香的木刨花哟，把乡村娃娃的魂儿勾去了。陆家院子也因此成了村里我们这一拨人儿时的美好记忆。

　　随后，油漆一新的四大件被邻家大叔们前呼后拥地抬进我家堂屋，油光锃亮的家具把屋里映照得熠熠生辉，引得来家串门的村邻亲友成倍增加。自此，我家的经济地位在村里显著提高。

　　我家带头摆了阔后，大大刺激了村里人的神经。他们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夏天后，盼秋收盼红了眼，急得天天到田埂上转。终于盼到金秋，收完最后一样庄稼，村里人三五一伙，把一根根干透的柳木抬进陆家院子里。那是怎么样的一番木头盛景啊！偌大的一个院落里，成了木头的海洋。地上堆的，墙边靠的，门前立的，皆是圆滚滚的木头。为了便于区分，那些木头上都涂写了主人的名字：张三蛋，王二狗，牛拴子……五花八门，看了叫你啼笑皆非。这都是绰号，绰号叫出去后就没人再记得真名了。木头的主人也知道这会事儿，便自觉写了绰号。横七竖八的木头，配上歪三扭四的名字，这院里再没有一个正形。若是有人进了院门，就仿佛进了迷宫，半天摸不清方向，不知从哪儿下脚。院子中间，也就是木头海洋的中心，留出木匠做活的一块地盘，堆满了零散的工具，条条块块的木料，粗糙的锯木渣，卷曲的木刨花。陆家兄弟们淹没其中，看不清腿脚，做起活来却很是自如，游刃有余。他们在这木头的海洋里推刨拉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翻了一个年头，村里已大变了样，一家胜似一家的阔气。那三个抽屉的写字台，那带玻璃窗的五斗橱，那镶了珍珠花边的梳妆台，把屋子映得亮堂堂的。最逗人的是那明晃晃的穿衣镜，一进门照出个一模一样的你来，你朝它走去，它朝你走来，把家里的老人笑死了。可小娃娃却跟这镜子结下了冤仇，他哭，镜子里的那个娃娃也哭；他笑，镜子里的娃娃也笑。惹恼了，挥将起小拳头打过去，镜子里的那个娃娃也挥起拳头打过来，气得娃娃大哭不止。大人哄他，他委屈得哭成泪人儿，指着告状，叫大人打那镜子里的娃娃。大人捧腹大笑，娃娃越不依了，大人只好佯装朝镜子打几巴掌，娃娃才破涕为笑。这些惹人情思的'家具，把村里人的家里弄亮活了，引得近村远乡的人前来走访，以至于声名传至县里，派下干部来，给村部挂了“致富模范村”的锦旗。干部还亲自登门拜访了陆家院子里的八兄弟，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吃了饭。

　　名气出去了，大老远来拜师学艺的人，来请做家具的人，把陆家后院的小路都踏开了。院子里那条黄狗一见来人就警觉地汪汪叫，不住地遭到主人的呵斥，只好无奈地趴在墙角眼巴巴地任人进出，不敢再出声,时间长了，竟习惯了这闹嚷嚷的场面，自觉放弃了看家的本领，只管趴在那儿瞅热闹。

　　那个年代，陆家院子是真正的大户。它的名称叫的跟旧社会的公馆一样响亮。陆家八兄弟被视为全村人的楷模，养儿子都想长大后成为他们那样的大木匠，养女儿都想长大后嫁给他们那样的大木匠。他们也是我们小辈们心中的偶像。他们推刨子时胳膊有节奏的伸出去收回来，犹如舞蹈般的动作，令我异常着迷，我常想要是能让我也试试就好了。就连陆家院子里那些同其他女人一样终年忙在灶房里的媳妇们，在别人眼里也是有身份的人，她们煮饭时，扎在腰间的围裙竟然都被争先效仿。

　　如同一粒种子悄悄破土变成一棵青苗一样，新事物的产生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不知从何时起，各式各样的成品家具潮水般涌入大街小巷的商场店铺。当村里的一对小青年购置结婚用品进了一趟城回来后，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相继到城里证实了这个消息后，原本打算请陆家兄弟打家具的计划一个个撤消了。原因是城里大家具厂做的现成家具式样齐全，轻巧耐看，可以任意挑选，还送货上门。陆家院子里的木匠再能干，能干过机器么？就像一个包工头带十几个小工组成的建工队抵不住庞大的房地产公司一样，陆家木匠兄弟刚弄清怎么回事，就已断了活儿路。陆家院子里的木活场地被机械家具厂消灭了，院落里空留下一堆粗糙的锯木渣。机械化像汹涌的洪水，阻断了乡村木匠的去路。

　　不久前，回到家乡，由腿走进陆家院子里，我看见沿墙边坐了一排晒暖暖的老汉，吧嗒着旱烟，眼睛空茫地瞅着地面。墙角撂了一堆卸了刃的木刨子和木锯框子。几个小孩子从半掩的门缝里钻出钻进的藏猫猫。屋里那个三开门的大立柜显得笨重而陈旧。

　　陆家兄弟们的后代无一例外地离开陆家院子外出打工去了,没有一个继承他们老辈的手艺。陆家院子那木头堆垛成海洋的盛景已远去了。陆家兄弟曾经的光耀也像往事一样被岁月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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