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时。吃罢早饭,我带着前几天早早准备好的祭品,回老家上坟,祭拜父祖。
父亲已经走了五年了。五年间,我和父亲阴阳两隔,不知父亲在那边过的好不好?看着父亲坟头上蓬乱的荒草,我的眼泪扑簌簌滚落而下。
五年来,我时常在梦中与父亲相见,梦见次数最多、印象最深刻的是父亲的手,让我终生难以忘记的也是父亲的一双长满老茧、粗糙、宽大而又厚实的大手。
父亲生于1931年。兵荒马乱的年代,国难家危。原本殷实的家境,几经兵匪冲击,日渐衰微。只读了三年私塾的父亲,不得不停止学业,随祖父耕种几十亩薄田。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一头扎进农田里,过上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另一种生活。此时,父亲还不到十岁。人生就是这么无常。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得父亲个头不见长高,手掌却磨砺得相当宽大厚实。劳动之余,父亲还跟随他的祖父练武。十二岁那年,父亲的身高还不到大人的胸脯,但俨然已是一个干农活的行家里手,钉耙扫帚,碌碡簸箕,耕拉犁耙,可以说是样样精通,再苦再累的庄稼活,他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父亲生前多次给我讲过一个他十二岁那年的惊险而又有趣的故事。他说,那年夏天,日本鬼子过黄河,路过我村。父亲拿着看家护院的红缨枪在大街上玩。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看中了父亲手中的红缨枪,皮笑肉不笑地对着父亲叽里呱啦,翻译官说:“小孩儿,太君让你过来!”父亲慢慢地磨蹭过去,鬼子抓住红缨枪,递给父亲两块包装精美的水果糖,想交换,父亲摇头。鬼子另一只手也抓住了红缨枪,想从父亲手上强取豪夺。父亲右手使劲掰开鬼子一只手的手指。鬼子没有料到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能有这么大的手劲,刚想回手再抓,父亲施展开练武的基本功,左手一拧一别,鬼子的手腕就翻转过来,疼痛得不得不松开了手。父亲手提红缨枪在鬼子眼前一晃,狡兔一样窜进了胡同,飞也似地跑到村后,一头钻进了茂密的玉米地里。一群鬼子正在傻儿巴叽地站在旁边想看父亲的笑话,谁能料到事情的发生迅雷不及掩耳般地就结束了?谁能料到一个人高马大、全副武装的鬼子会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手里?待这群鬼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想去追赶时,父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提及此事,父亲都暗自庆幸没有被鬼子逮住,要是被鬼子抓住,早就没命了。
及其成年,父亲的个头仍然不足一米七。父亲上溯三代都是大个子,按照家族遗传因素,父亲的身高应该长到一米八。但父亲的手掌却出奇地大而厚,比正常人的手掌至少要大出一圈,厚出一层,挥舞起来像两把小蒲扇。那时,全国已经解放,因家有田产,曾祖被划为富农,祖父和父亲被划为中农。读过私塾,父亲在村里算得上是个文化人,几十年来,家族里的'红白事一直都是父亲当大总管。虽然也一直想追求进步,但因家庭成分高,父亲一直入不了党,当不了村干部。解放初期,百废待兴。筑路、挖河、修堤坝,都靠人力。父亲每年冬天都会被外派出工。沉重的铁锹铲起土来,在父亲宽大的手掌里举重若轻。父亲推着小山一样装满泥土的独轮车,上坡下坡,如履平地。最令我盼望的事情是父亲回家,不管是施工中途,还是竣工,只要父亲一回家,那一定是工地改善生活了。只见父亲一手拿着简单的行李,一手提着一个盛油的瓦罐,小心翼翼地迈着小步,未进家门,就笑呵呵地喊着我的乳名,让我猜他手里提的是啥。然后,变戏法似的一样一样地从罐子里往外拿,有包子、肉块、炸鱼、油炸丸子。送给爷爷、奶奶一些后,剩下的东西,就全归我了。看着我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样子,父亲在一旁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时候,全家人也都沉浸在幸福之中。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些奢侈的饭菜,都是父亲舍不得吃,拿回家给老人和孩子吃的。
父亲用一双勤劳的大手供养着我们一家老小的生活。在吃“大锅饭”的集体经济年代,粮食产量很低,生产队分的那点口粮根本不够一家人全年的吃喝用度。为了贴补家用,父亲不知何时学会了一种用树枝荆条编筐别篓的手艺活儿。因为我们村在黄河岸边,村西是一个防风固沙的大林场,可以就地取材,父亲到林场里随便削几把树枝,回家就能编成各种农用的篮、筐、篓、囤。父亲拿到集市上去卖,很快就卖光。后来,父亲扩大生意,到五十里外的大安山八里湾去买原材料,开始是用人力拉着地排车去,这样当天来回,需要早出晚归,半夜到家,人累得几近虚脱。再后来,借匹牲口拉车,节省了人力体力,天黑之前就能到家。最常用的原材料有白蜡条、柳树条、榆树条、果树条等。使用的工具也很简单,只有一把镰刀、一个锤子和一根绳子。小时候,父亲编织时,我经常在一旁边玩耍边观看。父亲先选几根又粗又长的枝条,十字交叉,铺在地上作经条,再选柔软短细的枝条作纬条。纬条围绕着经条交叉缠绕,缠绕一圈,就用锤子砸一砸,让枝条之间靠紧、再靠紧,这样,编出的器具才不会走样。编完了“底儿”,再编“帮儿”。这时,就用上了绳子。先把经条拧裂,折叠起来,再用绳子窜起来,捆住,形成一个圆圈,再继续往上编织。最费力气的是编织盛粮食用的大囤。圆柱形的大囤一人多高,直径一至两米,编起来很费力气,也很考验技术。编大囤要用很粗的经条,否则,撑不起架子,立不起来,盛满粮食也容易“撑破肚皮”。编囤最难的是编完囤底以后的折叠拐弯,经条很粗,既不能折断,还要垂直立起。用锤子砸,容易把经条砸断,很多编织的师傅,往往在这一关上“折戟”。这时,父亲的大手和力气又有了用武之地。只见父亲一脚踩住囤底,跨好马步,双手抓住枝条,使劲一拧,大拇指一样粗的枝条,立刻“噼里啪啦”地裂开,拧成了麻花状,外面裂开,里面筋骨相连,粗硬的枝条立刻变得非常柔韧,有咬劲,无论怎么折也不会折断了。全部拧完,垂直折起,用绳子捆住,继续编织。有句俗话说:“编筐别篓,贵在收口”。收口是个技术活儿。口要编得坚固耐用,还要好看。枝枝丫丫的枝条围了一圈,如何收拢?父亲采取隔条相压的办法,将每根经条塞进相隔一根的下面的空隙里,环环相压,隔根相扣,这样,收口处就形成了两层,麻花辫一样环绕一圈儿,最后,再用锋利的镰刀,削齐外露的枝条头,既坚固,又美观。这时,父亲像满载而归的猎手,望着地上自己的“战利品”,掏出烟叶,卷一棵旱烟,点燃,慢悠悠地吞云吐雾,我看得出,这是父亲最惬意的时光。
父亲的大手还指引着我的人生沿着正确的轨道运行,不致于“跑偏”方向。记得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逃学。每天上午正常去上学,下午背着书包假装邀同学一起去上学,却偷偷地溜到村后的小树林里玩耍,有时一个人,有时与同学结伴。经常接二连三地下午不去上课,老师觉得蹊跷,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父亲。
这天,我又去树林里玩了一个下午。到了放学时间,看到小朋友们都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赶紧从树林里钻出来,若无其事地背着书包回家。刚一进家门,就看到父亲铁青着脸,站在院子里,在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我立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脊梁骨里直冒冷汗。
父亲厉声问我:“你今天下午干啥去了?”
我小声地说:“上学去了。”
“胡说!”
“啪”的一声,父亲蒲扇一样的手掌,划着弯曲的弧线,带着呼呼的风声,打在了我的脸上。我的眼前立刻金光闪烁,脸上热辣辣地疼痛。
“说实话,到底干啥去了?”父亲气呼呼地喘着粗气,又把手掌举了起来。
我嗫嚅着:“我、我——”
“说!说实话就不打你了。”
“我去庄后边的树林里玩了。”
“以后还敢逃学不?”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的眼泪早已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噗嗒噗嗒地落了一地。
父亲的这一掌打得非常及时,打掉了我逃学和说谎的毛病。人在幼年时期形成的坏的习惯和毛病,如果不能及时纠正,将会遗憾终生。
父亲用他一双勤劳的大手,供我读完了小学、中学、大学,直到我结婚,父亲已经年逾花甲,才停止了手中的编织活儿,但庄稼地里的农活,仍然没有撂下,他说:“庄稼人怎么能离开土坷垃呢?每天不到地里转一圈儿,浑身的筋骨就疼,吃饭也不香,睡觉也不踏实。”父亲生前,除了病倒卧床不起的日子里,每天都带着马扎到地里转转,看看地里有没有草儿,庄稼生没生虫儿。即使是冬天,也要用手扒开土地,看看土壤墒情如何。如果看到大雪覆盖原野,父亲会笑眯眯地说;“这场雪下得好,冬天下大雪,明年准丰收,这白茫茫的不是雪,是粮食啊!”
晚年的父亲,年年春秋两季来我这里小住几天。每次来我家,父亲都没有空过手,黑豆、红豆、绿豆、黄豆,都是他亲手种植的;香椿、苹果、石榴、枣儿,都是他在自家院子里的树上采摘的;炊帚、馍筐、扫帚、拖把,都是他亲手扎制的。
一场大病,在八十大寿前五天,夺走了父亲的生命。2011年春节前后,父亲已经十八天没有进食了,只喝一点葡萄糖维持,一双大手已经严重变形,手上的松皮拽起来能包住半个手掌。就是这双大手,养活了我们全家,带领我们渡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我摩挲着这双松树皮般粗糙的、长满老茧的大手,泣不成声地送走了父亲。
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就这样走向了人生的终点站,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烧过纸币,一阵风吹来,尘土和纸灰漫天飞舞。原本晴朗的天空被一片乌云覆盖,太阳躲进云层,天地为之暗淡,也似乎在陪伴着我一起为父亲致哀、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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