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口水井不知道是那一代人掘的,四周用毛石箍成,不方、不圆、不成形状。井口上的石板被打水的人们踏得光溜溜的。井后一棵苍老的柿树,歪斜着身躯,秋风起时,黄里透红的叶子一片片飘落下来,飘落在树下,也飘落在井中,先是有人将浮在水面的树叶捞起来,但还是有枯枝败叶沉到了井底,而且越积越多,就有人嫌井里的水不干净,闹着要淘井。老人们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吃这水过冬,不是照样活八九十岁,只要讲良心,莫作亏心事,就不会得冤孽病,要淘井等到开春再说。
附近的十多户人家都在那口井里汲水、淘菜、洗衣服、饮牲口。我从小就在那口井里抬水、提水、稍大一点就去担水,生在大山沟里的孩子只要能担、能背、有力气,才不遭白眼,常听人家说“人要力气虎要猛,斯文懦弱做不了种”。于是将一条扁担挂两只木桶担在肩上,手提一只木瓢,兴冲冲地向山下那口井走去,蹲在井边,一瓢一瓢将水舀满两只桶,弓起腰、咬紧牙,使劲地担起来,踏着高低不平的荒径上坡,每向前挪动一步,两腿打颤,两眼发晕,两只装水桶不听话的摇来晃去,稍有不慎就会把人扯到坡下,人伤桶碎。走不了几步,额头上汗珠如豆,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负重的肩头像刀割一般,桶里的水也不停地往外抛洒,待担回家就只剩下半桶水了。后来大人们就说如何换肩,使两肩可以轮流歇息,把握好平衡,桶里的水才不会往外洒,担水的时候多了,诀窍也就慢慢掌握了。
冬去春来,大山铺绿叠翠,井后那棵老树堆起了一层厚厚的绿叶,水井的周围长满了青草,井台的石缝里也拼命地挤出些绿来。天气也渐渐地热起来了,有人便记起了淘井的.事,先是用桶把井水舀干,人下到井底,捞出满是泥腥味的枯枝烂叶和乌黑的淤泥,再用渗出的清水对井壁四周进行冲刷,只要一天功夫井就淘净了。第二天早起,一眼泉水清亮亮的。
这时,井里有了色彩的斑斓,有了生命的涌动。火红的朝霞在井里燃烧,遥远的蓝天在井里淘洗,古老的白云在井里浮游。一缕缕阳光透过老树枝叶的缝隙,射到了井中,井里的水面又立时将光线毫不保留地反射到树上,绿亮亮的。几只黄雀在枝头上飞来跳去,对着水井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颂读着《诗经》中的句子,褐色的跳虾在井中蹦跳,蝴蝶在井边的花草丛中飞舞,不知藏在井底那个石缝中的青蛙率先开口,对宇宙玄机发表高论,对日月星辰进行礼赞,对风云雷电进行诠释,对垂涎蛙肉的人们强烈抗议……如今井底之蛙的见解已经非同寻常,由蛙声引起了百虫争鸣,进行着人与自然的大讨论,青蛙开口不过几天,成群结队的蝌蚪便浮出了水面,有人就到河里捞几十尾鱼倒在井里,不久蝌蚪不见了,只有鱼儿在井里自由自在的游动,眼看着鱼儿渐渐长大,但鱼却越来越少,大人们说那是蛇跑到井里把鱼吃了,也有人说那是鱼大了,滩小了,变天下雨时蹦到沟里流到了大江去了,难怪村里那位老先生,时常喟叹“树大根深岂藏无名之鸟,山高渠狭难留有角蛟龙”。
那口井一般不枯不竭,不浑不浊,供十多户人家用水全够了。记得有一年夏天,遭遇了几十年不遇的大旱,山顶上的人家也下到这口井来担水,用水的人数倍增,井里的水就供不住了,闹起了水荒,井旁昼夜排着长蛇般的等水队伍,有担水桶的,有拿茶壶的,有提吊罐的,等到了井底那一线泉头渗出一杯水时,赶忙舀在自家的桶里、壶里或罐里,半担水就得等两三个时辰,但从来不争不抢,近的让远的,年轻的让年老的,男的让女的,大的让小的,边等边说,一天只要舀到一桶水,不吃干米就行,老天爷总是要下雨的。担水本身就很费力气,用水哪敢浪费,更何况是在缺水期间。衣服无法换洗,一桶水首先留够做饭的,剩余的用来洗全家人的脸,然后留着洗脚。再澄清后煮猪食、喂牲口,惜水如金。
终于下了一场透雨,旱象解除,那口井又是盈盈的一泓清泉。那口井既不像坎儿井那么气派壮观,井底相沟通,形成明渠或暗渠,灌溉着千里绿洲,也不像平川的辘轳提水井,深不见底,更不像压水井难识真面目,它没有一点儿自己的个性,只不过是在有泉头的地方挖下去的一个水坑而已。井水实则是井底泉头的汇聚,就是这样一线线泉头汇成了天底下的溪流、江海。井水、河水、海水,分形连气,一脉相承,本为一体,润泽着大地,滋养着黎民。
老家那口水井只不过是一方天地的缩影,假如有一天那井遭遇不测,或干涸、或被泥石流淹埋,地下的泉水虽然在此露不了头,但在别的地方总是要露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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