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姨”是母亲在山东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八十年代初期,因老家的父母死活不同意她和一个南方小伙的婚事,她便和那个南方小伙私奔到了我们这里,投奔了母亲,租住在了我家的老房子里。
刚来的时候,母亲曾多次劝她们回去,好歹给家里一个信,免得家人为她们担心,可“煎饼姨”说什么也不肯,并伸出胳膊让母亲看,上面分明是绳子勒的一道道青紫,那是她的父亲为了阻止她逃走,狠心地把她捆在家里时留下的。要不是南方小伙在一天夜里冒着危险把她救出来,说不定在老家有一天她会寻死上吊的。每每说起这些的时候,煎饼姨还没怎么样,母亲的眼泪就忍不住了。“都是自己的骨肉啊,心怎么能恁狠呢?”后来,被母亲磨不过,煎饼姨还是给家里打了一个长途。怕家里人找来,只说自己在遥远的黑龙江安家了,生活得很好,将来会带着孩子回家去看望二老的。其实我们家在沈阳郊区。
那个南方小伙姓刘,但我们都愿意称他“唐姨夫”,因为他长得特别像著名电影演员唐国强,每当听到我们喊他“唐姨夫”,他不但不恼,还会露出骄傲的笑容。“煎饼姨”长得也苗条清爽,俩人走在一起,让我们村里的姑娘小伙好不羡慕。我们小孩子们,当然更喜欢和英俊、漂亮的姨、姨夫混在一起了。
“唐姨夫”不但人英俊,还有着一手漂亮的木匠手艺。安下家后,便开始在附近的村里做木匠活。“煎饼姨”也不闲着,在六里地外的一个集市上开摊烙煎饼卖。
那时,我只有十多岁的样子,上学之外,经常跟着“唐姨夫”到附近的村子去干木匠活,或者跟着“煎饼姨”到市场上去卖煎饼,打个下手什么的。“唐姨夫”干活的时候,旁边少不了大姑娘小媳妇,坐在一边痴呆呆地看他干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旦他停下来休息,她们便围着他开始问这问那,特别关心他是怎么和煎饼姨好上的。东北的姑娘媳妇以泼辣大胆著称,时不时地问出一些过格的话。“唐姨夫”也只是笑一笑,避而不答。有时被追问得紧了,便起身再干活,不再答话。
“煎饼姨”就不同了,她烙的煎饼有玉米面、高粱面、小米面等四五种,一般是头一天晚上烙一部分,第二天早晨再带着几盆面,当场烙一部分。“煎饼姨”的煎饼摊前两种人最多,一种是爱吃山东大煎饼的老头老太太,每天来买新烙出的煎饼,买完就走;另一种是中年男人和小伙子,来到煎饼摊前先不买,像看演员表演一样看着“煎饼姨”卖煎饼,烙煎饼。直到看够了,或者自己的时间到了,才急急忙忙地掏钱买煎饼,买完一溜烟就跑了。这样,挑剔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般都买新烙出的煎饼,而中年男人和小伙买时,则往往只剩下了事先烙好的,他们也不以为意。
有时候,“煎饼姨”忙不过来,总会有好心的老头、老太太们帮着维持秩序,甚至收钱找钱。他们买煎饼时,“煎饼姨”自然会称完后,再多加一两张。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人们都说,看“煎饼姨”烙煎饼是一种享受呢!眼见着一勺面倒上煎饼鏊子,小筢子左一圈、右一圈,三两下一张煎饼就烙完了,动作像舞蹈一样。为了卫生,“煎饼姨”总是在头上包一块白头巾,肩上搭一块白手巾,既俏丽,又有一股乡村姑娘的淳朴劲。被烙煎饼的热气熏蒸着,脸蛋红扑扑的,一笑两个酒窝,迷死个人。脸上一淌汗了,就用肩头的毛巾擦一把,一早晨下来,毛巾湿透了,她的几盆煎饼也就烙完了。
从小,母亲也烙煎饼,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烙的煎饼怎么也没有“煎饼姨”烙的煎饼好吃。如果偶尔我没事儿和她上市场,她就会烙一两张火大一点酥脆的煎饼给我吃,撒上几粒芝麻、卷一根小葱,简直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美味。其实,她的小葱和芝麻也不是专为我预备的。对于常来买煎饼的山东老乡,甚至是河北、河南人,只要是关里的,都会在卖煎饼之前先送给他们一张当场尝一尝,也由此,她就有了一批长期稳定的顾客群。
周围的邻居们都猜测,小两口这样拼命地干,生意又这么好,肯定挣了不少钱。问起来,他们都说:“小买卖,哪能挣着钱,糊口罢了。”
就这样干了不到一年,“煎饼姨”就怀孕了。当爹了,“唐姨夫”当然高兴,整天乐呵呵的,干活也更带劲了。但经过打听,他们傻了。由于当初他们是私奔出来的,连结婚证都没扯,所以这个孩子肯定是无法生下来的。大队管计划生育的人告诉他们,要先办结婚证,然后再办出生证,孩子才能合法地生下来,这下可愁坏了小两口。愁也没办法,事儿总得办。在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小两口不得不回山东取户口,再到“唐姨夫”的老家去扯结婚证,结婚,办出生证。这期间,经常有人到我家打听,小两口什么时候回来,怪想他们的。
据母亲说,他们在当年十一的时候生了一个丫头,婆家并不高兴。南方人传宗接代的思想严重,“唐姨夫”家一直单传,婆家是一定要生一个儿子的。为此,“煎饼姨”和婆家闹了几次矛盾,月子都没坐好,落下了一生气就肚子胀的病根。
第二年刚一开春,他们一家就回来了,“煎饼姨”怀里抱着她的大胖闺女。这一回,“唐姨夫”情绪不高,闲暇时就闷闷不乐地坐着,也不说话。仿佛孩子出生以后,把他的笑容和快乐劲都带走了。“煎饼姨”还是挺高兴的,经常和母亲在一起逗弄孩子,交流带孩子的经验和方法。“唐姨夫”则很快就又到各处去做木匠活了。
他们的女儿叫刘思,孩子长得有点像“唐姨夫”,笑起来甜甜的,漂亮又可爱,招人喜欢。母亲很喜欢这个孩子,经常带着她玩儿。到五月份天刚暖合过来,“煎饼姨”就又开始出摊卖煎饼了,据说婆家要求他们一定要生一个儿子,他们准备交罚款再生。又要养孩子,又要交罚款,他们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卖命了。
“唐姨夫”还是一样地干活被围观,“煎饼姨”也还是一样地表演她的煎饼舞。小刘思有时跟着母亲,有时跟着“煎饼姨”出摊,慢慢地会走,会说话,会叫爸爸妈妈了,老屋里又不时地响起小两口的笑声和孩子喊爸爸妈妈的声音。
到年底的时候,小刘思已经能够前院后院地走了,“煎饼姨”又怀孕了。‘唐姨夫“和’煎饼姨”在自己独处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笑出来。那时候,计划生育管得严,除了“唐姨夫”和母亲,“煎饼姨”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能穿宽大一点的衣服,勒着肚子,怕被发现。
等到四、五个月显怀的时候,“煎饼姨”再也瞒不住了,便和“唐姨夫”又回南方老家去了。这一次,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刘想。据母亲说,婆家见又生了一个女儿,便不再管他们。他们这几年挣的钱,除了交罚款,养孩子,剩下的也就不多了。
这一年,他们连年都没在老家过,就回来了。“煎饼婶”怀里抱一个,手里领一个,变胖了,“唐姨夫”的脸上更加沮丧、沧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挣钱、生孩子、交罚款的人生旅程。
为了避免这种恶性循环,他们听从别人的建议,多次到附近的庙上去烧香求佛,希望老天能赐予他们一个儿子。
接着,又一个女儿的降生,刘思、刘想、刘盼,他们快疯了。可惜了烧香、算命的`血汗钱。
对于他们疯狂地想生儿子的行为,母亲和周围的邻居也曾多次劝他们,“现在都是一个还,怎么那么封建呢?没有儿子、不能传宗接代的多了,也没见人家怎么着,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就不行。这样下去,会累死你们的。”可别人说归说,他们却一意孤行,就是不认命。
三个女儿出落得越发标致,而他们却累得没了神采,“唐姨夫”的腰开始弯了,“煎饼姨”的脸上也出现了皱纹。在他们干活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围观了。
就这样,他们连着生了“五朵金花”。在别人祝贺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脸却苦得挤不出一丝笑容来。五个女儿捡着别人送的旧衣服穿,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虽然这些旧衣服不合体,但她们的青春靓丽却透过破旧的衣服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他们住的老屋子已经破旧得快塌了。干了这么多年,他们却拿不出钱盖一座新房,甚至连把这个老房子重新翻盖一下的钱都拿不出来,而母亲也已经一年多没收他们的房钱了。虽然关系好,但也没法为他们翻盖房子。“唐姨夫”本身是木匠,只能是在老房子哪出问题了修补一下。
当“煎饼姨”最后一次怀孕的时候,据她说她梦到了老天答应赐给他们一个儿子,她高兴地见人就说。这个梦又一次点燃了这个艰难的家庭希望的火花。甚至,他们都已经偷偷地给这个孩子取好名字了,叫“光宗”。这时,农村已经开始允许生二胎了,计划生育管得也不是那么严了,他们决定孩子在自己家里生。不再到处躲着去遭那份罪了。
一天下大雨,正赶上“唐姨夫”在外村帮人干活。“煎饼姨”一个人在家,不知怎么老房子漏雨了。“煎饼姨”在里里外外忙着接水倒水的过程中,房子的一根檩子不知怎么就朽烂掉了下来,正砸在有了七个月身孕的“煎饼姨”身上。母亲听到一声极度痛苦的喊声后,急忙跑到老屋,看见“煎饼姨”浑身湿透,被砸倒在地上。母亲也吓慌了,急忙把“煎饼姨”背到我家,放在炕上躺下,然后去找人寻“唐姨夫”,找车去医院。
“煎饼姨”这次早产了,生下了一个男孩。尽管医院尽了最大努力在“保温箱”中抢救了三天,还是没能保住婴儿的命。这个两口子盼了多少年的男孩,老天赐给他们的男孩,只在这个世界存活了三天。他们还来不及亲一口、抱一下,就舍他们而去了。一宿的工夫,“唐姨夫”脸上长出了皱纹,头发白了一半。
出院以后,“煎饼姨”精神恍惚了,见到小男孩就喊:“光宗,回家!光宗,回家!”
而他们的“五朵金花”,这时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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