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舵名叫卞大海,从16岁驾船出海打鱼,到大前年退休,半个多世纪,与大海为伴,性情自然粗犷不羁,一旦告别船舵,这性格是需要一番驯化的,否则,他会因生活节奏的巨大落差而憋屈死。这是我连襟告诉我,说得有点危言耸听,我不由得战栗起来,他还说,村里有个活了103岁的仙风道骨的老人也这样认为,村里有几个船老大的先例,让人不容置疑。
卞大海能不能从魔咒里走出来,就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我连襟说,这个人现在也与我一样,“吃茶”很有一套,骨子里好客,特别喜欢茶客,要我见见,我欣然,有天就提着海咸味的日照绿茶,去拜见他了。
黄海湾畔,海水深蓝;苏山岛盘踞海中,缥缈戏雾。村西山上有古炮台数座,村东是牧云庵村。背倚赤石巍峨的大赤山,桃花坞、葫芦泉、月牙湾、紫苹果圆、三亩茶树……老舵的茶屋就是被这些包围着,在一个山坳里。村子在山坳西首,从家到茶屋三百米。村子本无什么像样的名,因地理标志太多,莫衷一是,据说明代之前就有人请来风水先生命名,也没有结果,只好凑合叫“炮台东”几百年,一说找炮台东茶屋,就仅老舵一家。
二
老舵这个人物有点传奇。驾船打鱼一辈子,但几乎就没有握过船舵,如果说是司机,没有握过方向盘,简直不可思议。早年摆橹划舢板,小海里撒网捕鱼,摸不着船舵。有了机帆船之后,他才登船,人家就让他当船长,叫他是“老舵”,他说,从来就没有握过船舵,突然有了这个雅号,很不适应,看见船舵也发晕,于是安排一个年轻人给他握舵,他在船舱驾驶室躺着喝茶,只说“左几度右几圈”,动动嘴,他也是懒人,倒是这样干了十几年。据说附近几个渔业公司的百八十船长都是他的徒弟。
大概听说我要去拜见他,他站在茶屋外面迎接,不知连襟向他如何渲染,惹得老舵如此“兴身动气”,据说他的“傲气”可以拒人千里之外。
标准的胶东男儿身子骨,身高一米八有余,宽肩阔胸,两腿叉步,秋风抖动着宽腿裤子,就像一方铁托塔安放在门前。黝黑的脸,流着油腻,似乎是浸了一层桐油漆,瓦亮不见汗毛眼,日光折返出脸光,有些耀眼。
板寸的花白头发刚刚修剪,一丝不苟,如此的发型,都是性情中人,我暗自紧缩了心,低眉看脚,缓释不安。睫毛老长,中间一簇也全白,很是威风的样子。想起《水浒传》描写那老虎的样子,一道道横的、纵的、弧形的、弯曲的黑纹,密匝匝地缀在黄白相间的毛上,活像人们画的八卦图。
脑子闪过几个英雄片段:武松赤拳打虎,凛然生风;燕人张翼德站立长坂坡,厉声喝退曹操百万雄军……
我递上茶礼,卞大海接过客气了一句:“大才子来就来吧,拿的什么礼物!”我的动作因他而变形,赶忙抱拳,学了好汉相见的样子,马上觉得甚是滑稽。
三
茶屋是两件临时性房屋,屋后有飘香的苹果园,绯红的苹果从树枝缝隙里露出脸蛋,日光直射,有些晃眼,这原来是一个看果园的临时栖身窝棚吧,一问果然。大海说,这里虽有些简陋,可比在船上逼仄的空间好多了,也不摇晃,也不透风漏雨。他与海上的日子做比对,很满足如此蜗居。
门边空空的,没有贴副对联,可门楣上挂了一匾,匾木为原色,木纹清晰,有半尺宽,上书“海不扬波”四个字,是金石文风格,仔细端详,我问是牧云庵著名书画家宋仁贤先生的笔墨吗,听老舵说,果然如此。
“海”字的右半边本来像切割了的海之波,却被宋仁贤先生在里面切分了很多细碎的方格子,如梯田。他的书法以金石文为趣,就是写在纸上,笔画也都透着刀雕的痕迹,古拙而敦厚,颇有沧桑感。
莫非这是卞大海“息海”的心语?人有“息影”的,他是以铭心志作别大海?我马上感觉这样的联想是非常错误的。凡在沿海,一切与海事有关的场所,匾额题字不可随意杜撰,唯有这四字合适,千年不易。驾舟捕鱼,翻波斗浪是常态,习惯了也还是敬畏大海,于是渔民们世代以这四字为心愿,祷告平安。
屋舍够简单了,里面四壁抹了白灰,还算整洁,一方木根茶墩子安然地闲居中间,一把紫砂壶似乎有些太显眼,周围的茶具难以般配,对面壁上一幅字引起了我的兴致。
“饮海吃茶”四个字,初学书法的用笔,不足道,细看一行落款,有“大海”两个字,我便知是茶屋主人涂鸦而已。不过,这四字难解,海之大无边无垠,海水咸涩,怎么可饮!“吃茶”倒是符合卞大海的风格,“品”的话,那简直就是贾府焦大绣花,不伦不类了。我正品咂这字的意思,大海拍了下我肩膀道:“你还可以从里面抠出点文雅来?老舵我,一辈子胡吃海喝,总结一下。快,坐下吃茶!”“胡吃海喝”倒是贴切的诠释。
当年,卞大海被风困于海上好几天,淡水喝尽,只能喝了三天海水,才保住老命。卞大海说,这“饮海”两个字就记载着他在海上死里逃生人的狼狈的历史。翻遍了船舱,只有几捆没有吃完的蔬菜,放进海水里煮,菜叶吸收了一部分盐分,船员喝着菜汁熬过了漫长的海上漂泊之日。
四
距离茶屋不足两百米的大海,湛蓝的云彩游动于海面,与天空在此时融于一起了,成了精美的画。几艘清淤船,举着爪子在海水里进进出出,西南角的苏山岛腾起缭绕的'云雾,不走远,只绕道踯躅,似乎要找一个玩伴,等待一场海市蜃楼,正如我走进这个简陋的茶屋,与老舵相处,或许有什么“海市蜃楼”般的美妙让我不虚此行。
满屋云雾缭绕,烟味太重。卞大海起身,我跟随。他从屋子一角提一木桶,足有半米的直径,不是那种碎木板拼接的木水桶,整个儿将其中的木头抠空而成,挂一半圆的铁梁。又从墙壁上摘下一褐黄色葫芦瓢,扣在脑袋上,很合适,我想笑,可屋内的人毫无表情,似乎看惯了,并不感觉滑稽。我伸手帮他提桶,他不给。
“到这吃茶你就当爷,等老舵伺候你就是。”一茶客跟我解释。
连襟早告诉我,老舵取水,不允人跟着,看来我是例外,老舵并不给脸子看。
这茶屋背靠之山很特别,穿过苹果园,绕过桃树坪,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去了山坳深处,我想起了宋徽宗赵佶出作画题目“深山藏古寺”,这里没有庙宇,只有我跟随老舵入山。
半崖上垂下泼彩的枫树,红叶耀眼,遮住了青翠,衰草已经露出了无奈,只有扭曲成趣的峭壁上的松柏依然闲散点缀着。早就闻见滴泉的声音了。身左一湾碧水,作月牙状,仿佛弦月垂落,不再奔走。这是村子的饮用水源地。
到了山脚下,只见崖间闪开一条缝隙,弯弯曲曲地挂着,时有泉水激石,形不成瀑布景观。有一井,深若二尺,井子有一豁口,淙淙而流,蜿蜒流淌,汇聚于那月牙湾里。
老舵不让我靠近,他双手合抱着木桶,轻轻放在一石上,从头顶取下葫芦瓢,掏出一片餐巾纸,拂拭几下,然后蹲下,葫芦瓢从泉边轻入,不激起半个泉花,甚至连一丝涟漪也不泛起,只有靠崖一侧滴泉形成些微的水纹。瓢满轻举,沉于木桶底部倒出,如是足以十分钟,才舀满一桶泉。站起直直腰,也不言语。
这番造作,令我很不舒服。老舵的性情与他的经历反差之大,难免生出诱惑:泉里难道有何方神圣不能惊动?仰首看赤山,我知道在山后有一座胶东最大的“明神”雕塑,高约40米,最宽处也在20米,端然坐朝东海,这里距明神也有二三十里,难道是它的威严波及此泉?
老舵并不急于提水下山,转身拉了我去东坡,那里是一片茶园,此时已过了采茶节令,叶子打卷,并不神气,他指着这片茶园说:“我可要跟你显摆显摆了,茶园是我儿子特别为老子盘下的,花了两三万,就为老子喝茶,不对外售茶,不过,你例外,等回去提上一袋,你可得品点滋味出来,听说你对茶道颇有研究,是不是?”
“哪里哪里……”我赶忙否定。
老舵也不跟我再说茶园的事儿,闲坐一会,山上云雾款款淌下,直流到了我们的眼前,明明看见那取泉的水桶刚才还在,瞬时就隐于雾气之中了。
“我得跟你说道说道了,既然你慕名来喝我的茶,那就得有点讲究。”老舵一改见面的“吼风”风格,换个人似的,轻声细语,“我的水绕云雾,我的茶在雾中,比那‘眉山云雾茶’一点不逊色。”我伸出拇指,对老舵的茶水表示赞同。
五
老舵一辈子不懂得慢条斯理,可到了吃茶的年纪,他脱胎换骨了。在海上劈风斩浪,需要男子汉的威猛,否则不足以与海厮守。而晚年吃茶就不同了,要把骨子里的那点温柔都使出来。轻舀山泉,泉水不激荡摇波,于是泉可温柔;入桶而以暖暖相融的方式,不改泉水的体性,不要以为泉水都是滴沥奏乐,一旦乐出,那水的灵性也就飞走了,喝之就无味了。是否有道理,我不得知,甚至我怀疑他受了玄学的影响,可看样子并不像读书之人,喜欢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水如心,心静则泉水静;水不静,此时人心也不静。烧沸入茶,茶味也会变。葫芦瓢、葫芦泉,除非形状相似,才不至于方圆不合,所谓“内方外圆”那是处世的圆滑,不足取,还是求得相谐才是。
莫非老舵已经参透了所谓的“心如止水”?一个人的性格可以在人生的转折点实现翻转,由粗犷变得温静,实在让人不解,我总以为那些一辈子干粗活的人,不会有“纤手拭帕”的婉情,可偏偏世上有破了千古教条的力量。
他起身提水去了,我随后,不敢夺过他的木桶,生怕惹了水桶里的泉不安分,坏了沸茶的口味。安顿一颗心,也许是一个必须面对的话题,一个人的改变可以让我大跌眼镜,想想自己,可能也会让老舵跌眼镜,笑我这般浅陋,这般粗野。我脸上一阵热,低头看他提着的桶里的泉水,平静不波,映着我的脸。
有时候一个人的顿悟可能来自读书,若不是亲历感受,不会入心,其实,早年我做教育科研,曾经在北京房山一庄园听一英国教育专家做“如何评价学生”的物理研究,感觉新颖出奇,至今未忘,似乎老舵的创见暗中巧合了那位学者的研究成果。
若让水听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显微镜下水的结晶照片显示水充满活性,特别是听到“爱和感谢”,水的结晶体就越发漂亮动人了。实验者让人在水的面前朗读“真恶心,真讨厌,我要杀了你!”水的结晶体马上变得丑陋歪扭以至于破碎散乱。我想,地球上的水,还有我们身体里的水,每时都在接受美与丑的讯息,我们给与外界的水什么样的心态与情绪,水是可以发聩给我们的。莫非老舵也深谙这些道理?
曾经自诩读书千卷,可记下的东西并不在心底刻痕,我想起了一个成功的犹太人斯特恩说过的话:“一盎司自己的智慧抵得上一吨别人的智慧。”老舵的智慧来自他的顿悟,也许有人给他指点迷津了,可我宁愿相信他的内心贮藏着哲学的矿藏,这只是他显露出来的一点点而已。
六
老舵招待我,才搬出了他的碳茶炉。往日也用电壶,滋滋响起几下就烧开了泉水。
一茶客插嘴:“该烧炭了,你可不知,老舵的烧炭就是心中一股待客的温暖。”
老舵转头呵呵一笑,算是认可。人与人若没有更多的过密接触,我们不能发现他们骨子里到底是什么温度,我目测老舵的形象与感受他的内心,的确无法统一,或许我犯了以貌取人的老毛病。
“可能你不大习惯我儿茶园里的‘石岛红茶’这个味道。”老舵将刚刚窜上热气的泉水提起,斟满茶壶,倒出酽酽的一杯递给我,“今天,既然来了,那就听我的茶道,约个日子我去你的‘风雅东篱居’吃茶。”原来我的连襟早就告诉他我在社区寻了一间屋子,设为茶舍,那名字真的让他见笑了。尤其“风雅”两个字,应该是“附庸风雅”了。
吃茶闲聊,远近皆同。老舵并不直率,用一木匙舀取一些红茶,送与我闻,说比金骏眉、小山、滇红……攀比不上,你说说我儿茶园的茶怎么样,吃几杯再说。
老舵看我连吃几杯,便看着我,期待我点评。
“好吃,好吃!”我不敢拿出那些老掉牙的品茶经典说法来跟老舵的茶道比较,他的茶道已经超越了那些,“香入味甘,荡胸回肠”一类的俗话都失色,以心待茶,当是另辟蹊径了,我只能自虐说道:“我吃茶,就像我那些茶友说的,大口吃茶,大口喝酒,是猪八戒食人参果,知其美而不失识味……”
老舵白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应该是嫌我说话酸了,书生气太足。
“我儿子不会种茶,茶品也没有个档次,就一个味儿:甜!”老舵一本正经跟我交流品茶,他直言不讳,我点点头。
如果混得熟了,老舵一向很健谈,这是我的连襟告诉我的,他咂摸了一下口中没有咽下的红茶,说起了他的茶道。
儿子没有继承卞大海的本行,从未出海捕鱼,可热衷于渔业加工,增加海产品的附加值,产业做得风生水起,光每年从养参池里收购的海参肠子就有上万斤,与达因药业合作,弄出个什么“参腰”的药物来,还准备上什么国家药典,光这项产业收入就几百万。我看看老舵,脸色平和,一心吃茶,他多了一份自豪,怪不得他的茶就一个字——甜。
都说,知子莫如父,老舵则说“知父莫若子”。我来前就听说老舵的“三好”了:好山好水好茶。尤其这三亩茶园,成为老舵养生的乐园,产茶不卖,除自己和茶友喝,再就是送几个朋友。所以老舵每日都到茶园走走,就是在冬季,他也要去茶园踏雪,告诉别人,儿子孝顺就是知心,别人未必赞同,老舵说,那是他们不懂得自己的“甜”。
老舵还跟我说,这茶道并不复杂,茶道就是交友之道,若是这茅屋一座,就像一个孤岛,那就荒凉了,茶友不来,一个人就剩下了寂寞,就跟在海水漂泊一样,哪里还有什么甜日子。
老舵说起自己的老爹,也是出海打渔一辈子,老了关节炎让他卧床不起,吃药吃不起,打针没有地方去,好日子来了,他也老了,唉声叹气,心情不好,一辈子没有遇到甜日子,临走的时候就跟儿子要几块纸包的糖果,手里握着儿子送给他的糖果缓缓闭上了眼。老舵说,他吃茶吃不出别的滋味,就一个“甜”,他要把父亲没有品到的“甜”吃出来,弥补遗憾。
老舵指着山顶一座古寺告诉我,那些僧人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以为避开了世俗,哪知道这个时代日子的甜。
他喝茶倦了,也顾不得“端坐吃茶”的茶道讲究了,拉过一把藤椅,半躺在其中,似乎怕我不解,说道:“你别管我,我喜欢看着朋友吃甜茶!”
人从一个状态走到另一个状态,尤其是起落无常,甚至是某个阶段角色的必然性转换,需要一颗沉静的心,我看着老舵有时眯着眼似睡的悠闲,想起他不惊泉水,臻于至静,心静源于对生活的感悟,从茶道里吃出了他独特的“甜”,如此,已经超越了所谓的“延年益寿”境界了。
茶味当在茶之外,若是这茶道仅限于茶的口味,那就太狭隘了。之前,我以为得茶道已经很深邃了,而老舵的茶道让我生出一番恭敬了。
老舵的茶道很简单,“甜”和“静”就是他生命之歌里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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