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记下这些二十年前的事,不是想回到过去,只是为了那渐行渐远的记忆。
——题记
(一)
解下那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草绿色帆布书包,背起柴刀或挎上竹篮——暑假就这么开始了。
城里的孩子是怎样过暑假的,我们没有想过。我们只知道,头顶的太阳是越来越凶了,白晃晃的阳光在耳边轰轰地响,像极了火炉里的声音。田野的稻子正一天变换着颜色,由绿变青,由青变赭,马上就要变黄了。大人们每天都要到田里去转悠一阵,或忧虑或欣喜地看着自家的稻子,掐巴几下手指,唠叨着还有几天几天就该下镰了,我们知道,这时我们得赶紧上山,在稻子开割之前,必须屯集足够的炊事用柴,以备全员全力“双抢”——这是不用大人吩咐的,自从懂事时起,我们年年如此。
山就在村前,走过一片田野,再淌过一条小溪就到了。不过两华里的路程。那里的山山谷谷,就像语文书里的a、o、e一样,我们这一帮十一、二岁的山娃读书郎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每天上山三趟,一个早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当一两个星期下来。家家院子里被大捆小捆的柴木塞得满满的时候,田野上便一片金黄了。
在开割之前,大人们通常会算准时间让我们休息两三天。也只有在这几天,我们才可以疯狂地玩耍。去村后的古树林里爬树掏鸟蛋,抓蝴蝶;去大河里裸泳;去偷邻村的西瓜;去甘蔗林里掰甘蔗;也可以干脆躺在村头的凉亭里呼呼睡大觉。
大人们却从来都是忙的,他们整天都在准备着什么,补箩筐,磨镰刀,平晒谷场,有的还要去修打谷用的谷桶,耕田用的犁耙等等。人人脸上都好像将军面临一场恶战,紧绷绷的。
终于在一天晚上,大人们催促我们早点睡时,我们知道,“双抢”就要开始了!
我们村的稻田,基本上分两片,一片为良田,就在村前;一片为次等田,离村十来华里,要穿过两个村庄才能到达。良田,即土壤肥沃的田,因为良田很集中,种二季稻时水源奇缺,所以,“双抢”都从良田开始。
那天,天刚朦朦亮,我们便被催起,当提着镰刀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田野时,茫茫雾中早有几家在“咚咚”地擂响谷桶在打稻子了。于是,我们振奋起来,抡起镰刀,在自家稻田里割起来。
我家共有七口人,除父母外,我们共兄妹五人,大哥当时才十七八岁,我排行老三,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我记忆中,因为他们俩太小,通常都留在家里帮母亲做家务晒稻子,所以下田的就是我们兄弟和父亲四人了。而我们四人,都有约定俗成的分工,我和二哥割,大哥和父亲负责打(即脱粒)。
刚下田时,稻子上都缀满了亮晶晶的晨露,埋头其中,不一会儿身上就湿淋淋的,衣裤贴着身子,发梢贴在额头,裸露的脚和手臂上沾满了小虫和枯叶——那样子大概比村戏里的小丑还小丑。可我们哪有心思顾得上这些呢,没有人看我们,家里十一、二亩地,正等我们一株一株去收割呢。起初,身上还有股凉意,割着割着,整个身子就像是刚出笼的馒头腾腾地直冒白白的热气。“咚咚”的打谷声,你战鼓,又像是催促号,在我们屁股后面沉沉地响着,迫得我和二哥连抬头伸腰的机会也没有,只是憋足劲儿左手大把大把的抓起稻杆,右手急速地割锯着。一片一片的稻子就这样在我们身后唰唰地躺下了。差不多割了四五分地时,太阳才红红地、暖暖地升起来,迷迷茫茫的田野这时才清朗起来,才看清此起彼伏特咚咚声原来来扑克某张三家某李四家,才知田野上原来有这么多人啊。
田野上于是热闹起来。“咚咚”声更响了,人们遥遥地打着招呼,互相询问稻子的状况,然后借机夸下对方,或插科打诨一番,融融的气氛便随着一些妇女们爽朗笑声中荡漾开来。
等计划好的箩筐都被装满了湿漉漉、金灿灿的稻子时,父亲便招呼吃早饭了。我们才硬生生直起腰板,走上田埂。
早餐已经做好了,摆在桌上,通常有油炸田豆、土制霉豆腐,腌辣椒红艳艳的,煎南瓜饼黄澄澄的——不算丰盛,但比平常“认真”多了。母亲去晒谷子了。我们四人唏里哗啦地很快填饱了肚子,然后稍着休息,等父亲一杆烟吸完,便又动身了。
白天一天的劳作充满了紧张和艰辛。身上的衣裳往往是被汗水浸湿透了,又被太阳晒干,如此循环,常常到后来整件衣服都渗着汗盐,白花花的。头发、眉毛停满了灰尘,黑乎乎的鼻孔如牛一样张翕着,喷着浓重的热气。太阳凶得没有了颜色,扎扎地放射出万千利箭,刺得人不敢抬头观望。手指肚也磨破了,淋淋地渗着鲜血,随身扯下一块补丁,简单地一缠,又继续劳作。稻子也不再如早晨因沾着露水而耷拉着,它们片片四散开,扎得埋头收割的我们的'脸热辣辣地疼。有时不小心,锋利的镰刀割到手指,殷红的血便一滴一滴随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撒在田地里……一切都是那么无奈,一切都没有了疼爱。如蒙上双眼的牛,我们总是割完一畦,又无声转过身去割下一畦。家里带来的水喝完了,渴得无法忍受时,就趴在田头不远的清水沟里咕咚咕咚喝上一肚。好不容易挨到日落西山,我们又挣扎着割完最后的一畦,天边常常已收拢了最后一缕光亮。
吃完晚饭,大家就像是撤了骨架的稻草人,早早地瘫在床上。月下捉迷藏不去想了,草垛上的“战役”不去想了,田间呱呱叫的青蛙不去想了……梦,也没了。
夜晚的乡村是如此的寂静。
(二)
最怕的就是割次等田了。
良田就在门口,累了时,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熟悉的村落、看到家,心里就会涌出一种别样的亲切与踏实感,疲惫也就减了几分;而次等田,却在十多里之外,那儿四面都是阴森森的山,田畔杂草丛生,别说人家,平时野猪也可以在那“闲庭信步”,处在其中,总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该动身了,父亲点着煤灯,又一次检查一遍所需带的工具:镰刀几把,蛇皮袋几个,箩筐几只,还有畚箕、扁担、车绳等等。因为万一忘了什么,到了田里,再回来拿了,就会耽误很多的功夫。
当一行人吱呀一声打开门,一阵晨风迎面扑来,虽然是盛夏,人也不禁打个寒禁。外面依旧是黑咕隆咚的,远山隐隐绰绰,天上点缀着几颗稀稀落落熬夜的星星。而独轮车此时滚动在山间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吱拗之声回荡在寂静的空谷,显得特别的清越。
来到田间,天正好放亮。没有了邻里之间的调侃,一切劳作就在无言中进行。割,割。稻杆断了,腰也断了。时间显得是那样的漫长。
望着大片大片待割的稻田,度日如年的感觉此时是如此的强烈。
为了耕作方便,也为了节约水源,田里充满了水。收割稻子的人,来回穿梭其间,脚扑哧扑哧地踩在泥泞之中,没几个来回,人就感体力不支了。脚陷其中,就如恶梦想跑又跑不动的疲乏,轻飘飘的,想拔也拔不出来。
天,如一个大热窑,连溪边的柳树叶也被烤成卷儿。木匠身份的父亲,一脸潮红。他时不时地直起腰膀,双手成喇叭状捂在嘴边,对着空旷的山谷“噢——噢——”地唤着,一丝山风往往能如期而至。那种沐浴其中短暂的快感简直可以令人欢呼雀跃。而风过后,一切又恢复到难言的燥热。
临近中午,通常得派一人回家送饭来。被指派的人,还需顺便推一车稻谷回去。十多华里的回程,山路曲折坎坷,,坡桥众多。正当疲乏之时,再推一车稻谷,沿路艰辛自不必说。而担当此重任的往往是大哥。两三年后,我才有机会真正体会到了其中的“滋味”。那次,我推着装载着四五百斤重的谷子的独轮车独自回去带饭,一路颠颠颤颤、摇摇摆摆。车鞭箍在双肩上,勒得肩膀一道道红印。如一不小心陷在了前人的车辙痕里,那就只得一人用尽全部方法使尽全部体力把它拖拽上来,别指望有人帮你一把。因为中午的山路上是难得有人行走的。那次我就陷了进去,在所有的努力都付之无望的时候,我便一屁股坐在泥路上,呜呜地哭了。我不知道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的哭声是如何的悲凄如何的无奈,只是那种绝望那种“叫天天不应”的感觉在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仍然耸然动容、凄寒透背。大哥在一次这样的运输中,竟然在一个大下坡时,因刹不住车而弄得人仰马翻、空手而归!
午饭送到了,在田埂边,我们就着毒辣的阳光狼吞虎咽,抓筷子的手污泥点点。饭罢,便随处找一草垛或大树倒下便睡。旷野,仍然一丝风也没有,咸涩的汗水不断地冒,地上的蚂蚁满身乱爬,而雷一般的呼噜声依如往常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望着又到了当年年龄的、每天要喝几瓶牛奶的女儿,望着那些幸福溢满双脸、连稻子怎么变成白米都不知道的学生,我不禁感慨万千、嘘唏起当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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