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河坡老河坡散文

2020-12-31 散文

  河坡,是乡人对河道的笼统性称呼,只要沾着河边儿的地界,就全被叫做河坡。而我所说的河坡,则是特指流经小镇的那条肖河。

  可“肖河”是书上用油墨印出来的名字,它就像是河坡的大名,你在地图上可以找得到,但若是你去问小镇的居民,却并无多少人知道。你在小镇内遇了人就去问他:“肖河在哪儿?”十人有九个都会说不知道,剩下那个则会回问你一句:“你是要去半拉河还是到下河?我们这儿只有这两个地方和河有关,根本没有啥肖河!”就如同你到了村里问某人认识苗XX不,人家必是一脸茫然,不知你所云者乃何许人也;可你若说是要找“刺猬蛋儿”,却又都尽人皆知,一声“哦”之后,便热情地引了你去找那个熟知的“刺猬蛋儿”。于是,这河坡便如了那乡人所熟知的“刺猬蛋儿”,而并无人会去刻意记下它原是该被唤作“肖河”的。

  河坡源出西山,因了小镇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那山水一出了山间沟谷,就如一头恐慌的小兽,在镇内几个寨墙夹持所形成的弯折河道里,一路跌跌撞撞便奔了东南。冲过了下河南赵垌的阻拦后,直入了郏县境内,便也就跑出了小镇人的视野。出了镇子人们也就无可奈何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跑走,再不去关心它的最终去向。倘你有机会立于南山之巅,放眼远眺,便能觉出这肖河如一条扭曲散开放置的长麻绳,一头拴了西山,中间就链了沿河的村村寨寨,将小镇与山外它县的另一方世界系缠。

  我是小镇人,和先辈们一样,生活在镇内的这方天地,便简单地以为:小镇便是全世界!小镇如锅,我们便在这锅里怡然自得,享受着锅中这方世界的山、水、村寨、田地。我们的世界不大,快乐也就异常地简单,一条随季节流淌的河流,在我们嘴中和脑里就成了河坡。而仅仅就是这样一个乡人嘴里很随意的“河坡”,却承载了我们数不清的快乐。

  昔日的河坡,是河道,也是小镇人行走的便道;是女人们的洗衣场,在夏日夜间还是乡人们的小澡堂;是孩子们的`游乐场,更是大人们猎奇淘宝的天堂。那冲跨过古老驺虞桥的河水,冬日小流潺潺,夏日大雨过后又浊浪涛天。无风无雨时,那宽广的河坡水道又成了牲畜交易场,还是乡人们夏夜乘凉时的说书场。蜿蜒的河道,小小的流水,无形之中,竟成了一处小镇人的精神家园,承载着乡人们无数美丽的梦。

  记得小时候,能带给我们最大快乐的地方,就非这河坡莫数。一年有四时,人生有悲喜,而小河在岁月的四季轮回更替里,也以不同的方式展示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小镇处暖温带,四季分明,降水适中,河坡便因此也随了这季节,如草木般岁次枯荣。

  冬日时节,河坡最能吸引人的,莫过于河上的那些网格状白亮簿冰。不见水,却能聆听到水在冰下流动时发出的叮叮咚咚。待春天一到,那冰便又急着消融,细小的河水便如草儿一样急着钻出来。没有了白色冰层的遮挡覆盖,水流便也从原来的叮叮咚咚,变成了哗哗啦啦,欢快地流淌着一路向东。这算得是河坡的喜。

  冬春本就少降水,河坡自然也就到了它的枯水期。数十米宽的河道里,也就仅余了若丝带般宽窄的一丝流水,从石块和笼盔瓦片组成的河道里艰难地扭来扭去,生恐一不留意便会被哪片炉渣和沙子混合的地方吸了进去。这算得是河坡的惧。

  而在这冬日有暖阳的午后,河坡的北寨墙根儿,又成了老年人晒暖的理想之地。他们将两手揣在黑棉袄的袖筒内,双目微闭,让那似火烧儿馍般暖热黄圆的太阳晒在身上,也晒在那饱经了沧桑的脸上,给他们的脸都镶上一层阴冷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红亮。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聆听小河水的静静流淌,似在感受岁月在脸上无声流过。这时候的河坡,因了这些迟暮老人的衬托,加上那厚实寨墙和高大炮楼作背景,使你不由得就感受出一种莫可明状的沧凉气息来。我想,这时的河坡应当是哀伤的。

  到了夏秋时节,因了雨量充沛的原因,河中水面自然也就宽阔了起来。而对于这样的宽阔,乡人们并不满足,大家喜欢发河敞。小镇人把发洪水叫作“发河敞”,盖取水面宽广奔流不息之意。小镇人喜欢河坡发河敞,发了河敞就可以下河去淘宝贝。大水从上游冲来木柴、石块那是很自然的事,偶尔也会冲来个板箱或是西瓜。对于这些意外的浮财,只要能捞上来,那捞着的人自是欣喜的。可人们更在意的则是大水过后的河道,因为那大水的缘故,指不定就把哪辈子埋在地底下的东西就冲了出来,捡上一两个铜元、三四个麻钱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时常会闻了某人就走了狗屎运,在河里竟捡了个银元回家,因此,也就更激发了大家发河敞过后去河道淘宝的热情。于是,这河坡里每逢了大雨之后,就多了小镇人低头逡巡的身影。大人们忙着找宝贝,小孩子们则最喜欢穿着塑料凉鞋来河坡跳水玩,感受夏日暑热中的那份难得清凉。也有因贪玩,不小心那凉鞋就被河水冲走了的,无奈,只得拎了一只凉鞋回家,挨收拾那自是免不了的。可好了伤疤忘了疼,下次发河敞,这被水冲走过一只鞋的孩子,依旧会跑去河里趟水玩,早把上次丢鞋挨收拾的事忘到了一边儿。

  这些都是洪水过后的事情,而当洪水到来的时候,那是真真无情的。涛涛洪水从河坡上游气势汹汹地翻滚着白浪头冲下来,将所遇到的一切尽数吞噬,那年最厉害时,竟将镇内东西交通要道上,有着几百年历史的驺虞桥给冲走了。我是没见过那桥的,但是我见过那桥残存的两边石拱基础,上面所余的石头都是千余斤的长方石块儿。据老人们说,那次大洪水不但冲跨了桥,也冲走了镇内上百口人,冲走的牛马猪羊更是不计其数,以至于每年到了那一天,小镇很多人家都要去祭祀或上坟,可见那次洪水有多大。这该算是河坡的怒吧。

  而就是这样一条河坡,却承载了小镇人太多的记忆。那时的河坡很干净,夏夜里人们在这里擦澡或是乘凉。彼时,镇内还基本都是瓦房,天热时无处可去,一条河坡就成了小镇人的纳凉场。喝罢了汤,各家拎上一领旧席,就开始到这河坡里来抢地方。来这里一者是人多蚊子少,二是图了热闹,说书和讲故事的多。躺在这里,身上有河道里的微风吹拂,耳畔有流水和着虫鸣,天上闪耀着无数星星,还有爷爷的瞎话儿故事,妈妈哄孩子的儿歌。不觉中,孩子们便在这河坡里安静睡去,只剩下蛐蛐的不倦鸣唱和大家均匀的呼吸声。

  而就是这样一条承载了小镇人无数美好记忆的河坡,却在二十多年前死去了。

  小镇因人口日渐增多,加上无休止的采煤挖矿,上游地下水位持续下降,河里也就再无水可流,那河坡也就成了真正的干河。而人口多了,生活污水和垃圾也跟着大量增加,这些东西都被排到了河坡里。这河便因为不再有河水的冲洗,没有了自洁功能,从而成了臭不可闻的处所,人们也就逐渐避而远之。曾经美丽的河坡就这样慢慢死去,成了小镇人的下水道、垃圾场!这让我感觉无限哀伤。

  前年,母亲打电话高兴地告诉我,说镇里开始整修河道了,把河坡里都用石头水泥砌了起来。我听了也觉很是高兴,以为河坡可以重新焕发生机。可当我问母亲:现在河里还会发河敞不?母亲说:上哪儿发河敞去,人吃水都是问题,还得找车往家拉,河里咋可能有水发河敞!母亲后面这几句话,把我刚才听到修河坡的喜悦重又击打得稀碎。

  去年,我回去探望父母,见小镇正在对老街民居和古建筑进行修缮建设,竖着的古镇保护和修复示意图上,也明确地标示了对河道的建设和改造。按那图上的规划,不仅是对河道进行重新治理和改造,还要在沿河进行植被绿化和修建亭台设施,把沿河两岸变成小镇的景观带。看着那规划图,我仿佛就看到了河坡可以预见的美好明天。只是不知道这纸上的东西,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现实。而人们想象中的东西,永远是比现实要美好许多的。我只希望这样的改造,不要在以后的施工中变了样,能真正给小镇人留下一条美丽的河道,可以让小镇的孩子们,能够在他们以后的记忆里,也留下一份美好回忆,就如同我现在在回忆自己小时候河坡的美丽一样。

  前段时间,依旧住在故乡小镇的同学,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几张小镇的照片。其中一张是雨中在新修的驺虞桥上照的,桥两边寨门古朴厚重,河道整齐美丽,最让我惊喜的,河坡里竟然有水。我甚是欣喜,以为河里重又发了河敞,就急急地发了消息去问。可那头发来的消息却再一次让我大失所望。他说,哪儿会发河敞,镇里为了好看,专门在那驺虞桥附近的河道中修了两道拦河坝,并专门做了防水处理,镇里定期会往那拦住的河道放水,让人感觉河里还经常有水。外边来看的人不明就理,还以为咱这儿山清水秀呢。

  听了这些话,我的内心再一次充满哀伤!

  我知道,河坡是真真正正地死去了。这些年,镇内为了面子上好看,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改造这河坡的,并不惜“制造”出一段有水的河道景观,给外人以“山清、水秀、街古旧”的假象。而只有小镇人才知道,这河里已经没有了水。河坡虽还是那条河坡,或许比以前修得更好看了,可这河坡里没有了流动着的活水,河里也没有了小鱼小虾,人们不能在这里洗衣乘凉,更是无法亲近河坡,那它还有什么意义?

  套用一则时下网上流行的话:我怀疑我看见的是一条假河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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