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画儿里”叫豁里,是我们村附近的一个小山村。村名可能因为一条长胳膊一样的小路伸进大山怀里,掀开一个小小的豁口而得名。在我们当地口语中发音是“画儿里”,我更喜欢这个村名。
村子就像在画儿里一样,座落在一座绿意盎然的大山里,山脚东边飘过一条青缎带一样的公路,公路西边伸出一条长胳膊似的小路,亮眼的土黄色像裸露的肌肤。到了山脚下便慢慢抬起来,到半山腰处,胳膊肘弯进山里,便是十几户人家的画儿里村了。村里人家青山绿树环绕,鸡叫鸟鸣不绝于耳,果真一个世外桃源。
顺着青锻带一样的公路往北走四里地,路东边两米多高的石堰上,就是我们村了。因为我们村常年缺水,树上只要有了绿芽儿,母亲就会开始带上我到画儿里洗衣服。我们每逢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就把家里多日积攒下来的衣服和鞋子装上两编织袋,我和母亲吃过早饭就出发了。
我们走过一棵棵树影,下几道斜坡就上了公路。迎着朝阳一路往南走,阳光和山野便在眼前和身后铺开一条长长的画卷。如果不是运煤车辆川流不息,打破这画的宁静,我们会以为自己是插在营养液里的花,浸泡在透明的巨大的玻璃缸里。风儿托起轻柔的手掌,将盛我们的玻璃缸轻轻地推着往前滑行。周围明媚的春光时不时探进玻璃缸里看我们,我们全然不觉得肩上和脚下的沉重,身心是那样的轻快。山野上的桃杏花早已开过,满山亮着一簇簇黄艳艳的连翘花。白杨树的叶子还是鲜绿鲜绿的,在公路的两边闪动着亮光。我和母亲停下来歇脚时,它们就扑闪闪地朝我们欢快地致意。
不用半个小时,我们就下了公路,走上那条长胳膊一样的小路。顺着慢慢抬高的长胳膊,我们不一会儿就走进画儿里了。母亲和石阶上的熟人一路答讪,我们就穿过了村子,来到一处长着几棵大柳树的`小盆地。一条小路太极图似地将这里分成两半,一头通向村子,一头通向远处的山梁。小路两边都有参差不齐的小长条菜地和庄稼地,其余便是虽不甚平坦但很宽阔的草地。太阳暖暖地照着,小草毛茸茸地铺开绿茵茵的毯子。蒲公英和蝴蝶欢快地嬉戏着。一眼小水井如几棵大柳树共饮的一盏清茶,树们一边礼让着,一边在微风中细语。小水井不深,人爬在井边用小盆也能舀上水来。母亲见一次叹息一次,我们村要有这样一眼小井就好了,甚至盼望把我嫁到这样一个地方。说我担不动水,拿着小盆也能打上水来。听着母亲的絮叨,我半麻木地想象着这里的人,他们也许一辈子也不知道小人鱼的故事,可能知道牛郎织女,但他们只看重织女生的两个孩子,而我真正看中的只有这眼小井。
一股清亮亮的水从小井旁流出,在一片石板上形成一个浅浅的水洼,人们就在这里洗衣服。我和母亲把衣服倒在水洼边,母亲分类浸泡在水里,然后就先开了。早春时节再加上时间尚早,母亲坚决不让我动手。只有节令入了夏才让我随便洗,说女孩子着了凉水对身体不好。我就在边上等着晾衣服。母亲洗得很快,“嚓嚓”的搓衣声合着她用力的动作,在浅水里和草地上映出两个影子。从那时起我就想,其实人生在世,如果时常保留像母亲洗衣服时的两个影子,一个俯地操劳,一个仰天坦言就好,其余都不重要了。
我晾衣服时,总会在草地上贪婪地看会儿蝴蝶看会儿花,再翻晒一下衣服,所以,差不多我晾一件,母亲就能洗一件。毛茸茸的小草托着衣服。白蝴蝶和黄蝴蝶凑热闹似地争相飞到衣服上翩翩起舞。各种小鸟飞过我们头顶,喜鹊总会在我们头上叫几声,母亲就说家里有客人了,要不家里有好事了。我知道母亲说的好事是盼我有好事,可我真不知好事哪天才能落到我的头上,为家里带来些喜气。我在心里默默叹息,然后也把希望寄予喜鹊。直到太阳越来越高了,我也下手洗起来,母亲还是怕我着了凉,再絮叨一阵。
洗完衣服,时间也快到中午了。我们让衣服多晾一会儿,就到村里二姨家歇会儿(二姨和母亲是一个村里的闺女)。二姨家小院小屋,小门小窗,小小的院里两棵果树就占满了。不时有母鸡夸蛋的叫声从角落里传来。身材高大的二姨总是头上罩着一条白毛巾,穿着一件蓝布衫,见我们进来就赶紧从厨房出来,拎过两个用玉米叶编的坐垫,放在厨房门口的石阶上让我们坐下,然后继续回厨房一边忙碌,一边和母亲说话。我静静地坐着,母亲和二姨说着记忆中的话题,像老树上年年长年年新的绿芽。身材高大的二姨站在小门里的灶台边,越显得小屋太小了。她从黑色的铁锅里一下一下往出捞白菜叶,说要做饺子馅。嫩绿色的菜叶在黑黑的屋子里格外亮眼,放到白色的大瓷盆里,映亮了二姨脸上那份无欲无求的安详。可能只有这个小村,这个小院,这个小屋里才有的安详,让我至今向往不已。
在二姨家休息一会儿,我和母亲就到后边的草地上收拾衣服。把全干的和半干的分开装进编织袋,母亲总是背重的,让我背轻的,然后我们就踏上归途。我们走过一路挽留吃饭的盛情,走出那条长胳膊一样的小路,不一会儿就上了公路。这时候我们又累又饿,脚步已经不快了。母亲背的重,走一段路我就提意站在路边歇一下。有一次我们在拐弯处猛一回头,看见窄窄的蓝天上一道直直的彩虹正架在公路两边的山头上。母亲说那是南虹(jiang),南虹中午出,西虹早晨出,东虹下午出,北虹夜里出。老家有句民谚:“东虹雷,西虹雨,北虹发大水,南虹卖儿女。”母亲说如今社会好,即使遭灾也不会卖儿女了。但她还是不禁要为这年的年景(庄稼的收成)担忧一阵。
总算到家了,我可以休息一下再晾衣服,而母亲却顾不上休息就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忙开了。后来无意间才知道母亲的手指和手腕早就疼开了,但她一直没说,照常去洗衣服,回来还要做饭。母亲正因为已经知道用了早春的井水,手指和手腕就会钻心地疼,所以才坚决不让我下手的。但母亲坚持洗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走不了长路为止。
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为自己也能够在电脑前灵活自如地打字而欢喜时,就会想起和母亲在画儿里洗衣服的日子,想起母亲现在还会时不时疼痛的手腕和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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