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将早期摄影流派中的绘画主义与堪的派作对比时，艺术家们得出的结论是——前者只能纪念过去，而后者却能看见未来。的确，摄影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它的片段性与准确性。这二者之间看似相互矛盾，实则不然。片段性恰恰加深了作品的无限性，恰如每一部电影作品后衍生出来的追随者的种种幻想，但却是准确性为其提供了基本的保证。对大千世界真实的记录能令人们在不加粉饰的影像中猜想与遐思，从而酝酿出丰富的感情。
正如这张照片。时间在我们四周残忍地行走着，正如博尔赫斯笔下的烟草广告牌，带领本不愿变化的主人换上新一季的包装，游在时间的长河中。照片戏剧化地反映出一种和谐的更替，像是人们于旧时光的不舍于一体的信息中心沉黯地立在一片新校区忙碌不迭的施工场地中，自然生长与凋亡的树木在一旁反衬着人们刻意的改动。
照片的右边可以说是一段时光的延续。我依稀记得那一天下大雪，傍晚待在图书馆里自习，外面的雪压在枯竹上沙沙作响，野鸟的啸叫偶尔划过耳畔。我撑着下颌望向窗外的冰雪世界，晶莹的雪花落在暗蓝的天幕上，身边的同伴脸是醺红的颜色，暖气漾在身上，恍如温温的泉水。那一瞬间我觉得，时间或许不加停留，但总有自己执著向前的理由。
我们相遇于直升考过后的那个初春。那时学校四周的建筑工地尚未搭建起脚手架，每天早晨去英语教室门口晨读总会听见混凝土块被敲下来的巨大声响。我记得那时候我和她站在混凝土窸窸窣窣飘散的声音里谈张爱玲，我们眯缝着眼睛望着远方。红房子被凿成了一个空空的架子。我们一起感叹说，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这里到那个空空的架子里去。
那时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即便嘴上说是“无话不说”，但毕竟是初初相识之人，又怎可能倾出满洋的海水呢？但是我们终究是彼此喜爱的。那日坐在翠微亭里，几株晚放的樱花树正抖落着甜甜的芳香，我倚着木柱子思考通讯稿的写法，她生生地插了一句话，“你喜欢张爱玲么？”
学校的图书馆馆藏丰厚，而张爱玲的几本书却是在一本本胶带黏得褶皱翻起的民国作品集里出现次数最少的，也是最新的。我曾戏称同《倾城之恋》相比，图书馆里的《京华烟云》像是“乞丐收钱的碗下面垫的木墩子”，自然是被同样喜爱林语堂的她一眼瞪了回去。这一次，我的回答恐怕又得收她的白眼，“唉，我只知道张爱玲与胡兰成那段故事，要说小说……”
我们才认识，我不愿她就这么看轻我，正想说点话来弥补弥补，她十分高兴地笑笑说，“好呀，那我就借给你看。”
民国的女作家很多，我极喜爱却也既害怕的萧红，鲁迅说她的文字像画，我看却像是尼采说的“血*”。《生死场》里那咸咸的海风中裹杂着血一样的腥味，迫使人低下头去。我同样见识过冰心与林徽因，她们之间的纠葛几乎快要与文章一般有趣。可是我独独没能读过张爱玲。我想想看，回答一句，“怎么说呢，我总感觉张爱玲有点无病呻吟的味道。正如这个年纪的我们，‘为赋新词强说愁’。我还是喜欢‘却道天凉好个秋’。”
她沉默了半晌，将手伸出来。我以为她是想握住我的手，可她只是斜斜地搁在一边的座椅上，语气沉沉地说，“不，张爱玲不是无病呻吟。”她顿了顿，“我们也不是。”
当几个月后我都遍了《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半生缘》、《小团圆》等等，方才明白，时人有见大厦将倾而恨，有见江河决堤而叹，然而一花一草水晶帘下玲珑秋月，比起滔滔不绝的豪情大气，方又是另一重境界。世间之物的色彩，从来都是人们心中的感发，若都是出自真心，谁又比谁高明呢？
“正如我们这短短几月，却也可以从心相交。”彼时我对她这么说。我们会心一笑。
这是发生在图书馆里的一个故事。
我和她认识的时间也很短，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耐心地等着她把刚发下来的作业纸从纸堆里翻出来，将要背上书包时又放下来等她找红笔，最后走到楼梯口时耳边响起一句“等等我还想去一下洗手间”。每天晚上我们倚着教室门看着人群渐渐涌出楼道，没有人气的冰冷灯光照耀着，我踱着有点焦急的步子看着她东搁下笔袋，西拿起水杯，挠挠头又夹上一张纸，对那句“你们先走吧”的声音笑笑，说一句“我们等你”。
其实在那时，我想的最多的不是这样闷闷的等待。每日晚自习下课的时间是我极喜爱的时间。那时候她在整理书包，我会想想最近要写的校网通讯稿，想想文学社这一个月的副刊，想想作业上那道自己想破脑袋想不出来但坐在后面的学霸三言两语就打发了的`题目。当你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想事情，你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出和斯嘉丽一样的感情，“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校园的夜晚很安静，也很寂寞。在山里的灯光很少，星影摇摇欲坠。山间清冷的空气让我有点发抖，于是拿《小石潭记》里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来形容。她听了只是如往常般微微一嗔，拿瘦弱的手臂环住我。我那一刻便想把这句话收回去——比起柳柳州，有友如此，有山如此且不必以之为牢笼，已经足够庆幸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冷到空气都凝滞的温度中，我愤愤不平地踢着成堆的落叶，与她们二人的跳绳一下下扫着叶子的声音倒是恰如其分地吻合。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在冷冷静静的她们面前皱眉抱怨，但我总记得她们并不会多加理睬，只是说着自己的事情，讲着开心的话语。我听厌了，坐在那里不言不语。起初她还会像过去那样拿着书里的事情逗我开心，长此以往，却只是沉默着做其它的事情。而另一位，笑笑对我说，开心点。
有什么开心的？我忿忿地回嘴。话音刚落，我只听她张口欲言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路上我不敢回头看她的表情，暗暗揣测她此时的心境，想说些什么，想把手搭到肩膀上，却只是不言不语。
后来到了寝室门口，我听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心中一口气悬了起来——她如此郑重要说些什么？后悔之情难以抑制，我几乎要转过头去抛开面子。
“晚安。”她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接着像是躲什么似的冲进了寝室关上了门。
而我站在门外，带着比方才更深的愧怍低下了头。
后来，建筑工地上的灯火簇簇点亮，每晚我都坐在小石凳上，听着她们两人跳绳，我看着远处吊车上蓝盈盈的灯光，开玩笑说不知道那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依旧抱怨着不想搬出去，我想想说，要是图书馆里的书一起搬走的话我也没什么特大不了的。
窗外的雪淅淅沥沥的下着，冰晶般的初雪有着雨一样的声音。我带着伞下电梯，刚要出图书馆门，她匆匆说一句自己伞忘在三楼了，我立在那里背着明天主持的稿子，看着门外的雪渐渐夹杂着水滴，最后通通成为落在我包上的雨。
这场雪下在了冬天，而我们的友情也就此在风风雨雨雪雪雾雾中都待过了。这时候我们已经能够坦然地说出一句，“这件衣服不好看”、“你有点矮”，我已经能够很平淡地直视她的眼睛说，“我以为《小团圆》的前半本写得过于乏味了”，我已经能够很心安理得地在食堂把我们用过的筷子摆一个三角形，真切地说，“我们的友谊是这样坚固的。”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湿滑的雪地里，我们走了多久，路上又差点摔倒了几次。走到寝室门口时我忽然发现建筑工地的灯都不亮了，那是个一片昏暗的夜晚，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歇息着，没有钢筋从顶楼落下来撕破耳膜的声音。那时候我在晨读时总看到抛下钢筋的建筑工人，看着他们像初夏早醒的昆虫般活跃在一片水泥森林中。每每我都想讲给前座的她听，但后来都忘记了。
在抖下伞上的积雪时，我下定决心要点亮点什么。
生日蛋糕的蜡烛光摇曳着，温暖了寝室的一小片天地。她点亮了一根蜡烛来当火源，末了对着那根蜡烛讲道，保佑我明天期末考试考好点，说罢一口气吹灭。还是这片小天地温暖来源的那簇火苗摇摇晃晃，可怜地熄灭了。我在一旁看着，终于急迫地叫起来，我还没有许愿呢。于是就着那点小火星，以火车的速度跑过心头的心愿，睁开眼见火星没灭方才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们端去给那位寿星，她激动地眼眶有些红，在一片生日歌中不知所措地说道，我有点想哭。我一等歌声停止就急急地让她许愿，她就着一片温柔的火光慢吞吞地许了好久，三番五次才把火苗全部吹灭。我在想她肯定和我一样许了明天语文考试考好点，不过时间多得多，或许她还会许下友谊地久天长之类的。
那天晚上我依旧听到了建筑工地上钢筋掉落刺耳的声音，不知是否是那个看见考试成绩的梦里。夜里起来到阳台上，从工地那边有明晃晃的灯光透过来，我停了一下，没想起什么。
我想如果时间停下来，我可能不会每晚望着工地萤色的灯火，我可能不会在她的鼓动下第一次去图书馆自习，我可能不会在一片钢筋落地的声音里读着英语。时间带走了过去，留下了她们。我知道，时间一定还会带走美丽的图书馆，带走树上油绿色的树叶，带走夕阳，带走朝露，但也一定会留下眼下的钢筋水泥撑起的另一篇天空。
近来读书，不像过去那般只醉心于细腻的感情中了。那日我在读马尔克斯，与她说了一句“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那时我深有感触，可她只是说，我们还未有到这种境界的一丝可能。
我想起了那次她在亭中与我说的那句“我们也不是无病呻吟”。
我明白不是什么改变了，或许我们都变了，我们才显得没有变吧。
“汉皇重色思倾国”，往昔古人都说二十岁爱读艳词，三十岁读大气象的李杜，晚年才喜欢陶潜这般真正隐者，可现在时代在变，我们先读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却可能一生都不会去翻一翻《大易集义粹言》。我们都以为这样的美丽便是真正的美丽了。我不敢将说得和余光中先生的“半票读者”这么可怕，但是我开始明白，有些美丽不是至真至切的，所以我们才想要，才会抓住那片海市蜃楼。
我给她发了邮件说这件事情，她回了一句，“女孩子呀，不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我能想象得出我们若是当面讨论，这事情肯定又是会心一笑。
后来我看着这张照片对又她说了这一番话，她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是不是说你觉得这张照片看上去拍摄的技术不怎么样，但是特别美的？”
我点点头，看着照片里的信息中心，有些恍惚。我在这三年多里，写过很多很多的通讯稿，在校网上登过，在校报上登过，篇篇都有溢美之词，但是让我面对这美丽的校园说一句什么赞美，我却口中难言。可是，我就是舍不得啊。
我不知道时间会怎样对待幸运与不幸的我们，正如这张照片里。造型圆润饱满的旧时光在夕阳西沉的靛蓝下，成为了新时光的布景。吊车如同精密而果断的刀具，切割出一片锋利的新天地。时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没有停下的意思。可是，时间有时也会替你回头望望过去的风景，然后拍拍你的肩膀，说，还有明天呢。
不过，如果时间一直这样陪着我，我想放一首歌给它听。那首歌的中文这样说——宁有故人，可以相忘，曾不忘心中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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