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远地看见,外婆从朝霞中走来,披着一身的湿漉漉的阳光,提着两斤肉和一斤糖。
她给她大女婿,也就是我的父亲过生日。
如同一个高贵的布施者,她迈着轻盈的脚步,气定神闲地穿过宜河乡亲艳羡的眼神和亲切的问候。
路上碰到的熟人笑着问,您老都九十了吧?
身体还蛮硬朗啊?
这是又给哪个郎哪个女去过生啊?
外婆眉开眼笑,本色的湘楚古音大声说:是咯!是咯!
呵甲。呵甲。
2
小时候家里用煤火炉子。从外边回来,只要看到煤火快要熄火了。母亲就大惊小怪地叫:火到外婆屋里去了!
我骇了一滚:火怎么会到外婆屋里去了?火又没长腿。母亲听了,笑得前俯后仰。父亲听了,两个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母亲说,这是俗话,意思就是火要熄了。我想,大约外婆家很远,煤火熄了,就是火走远了。
外婆家其实离我家不远。她在宜河上游的江口,我在下游的樟树湾,隔着五华里。在晴好天气的夕阳里,南风里常常吹来外婆湾里的炊烟和呼喊声。
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婆湾里的熟人看到我就大喊:这是阳家外甥来了!外婆听见了。无论是在山上砍柴还是在田里种菜,她都迈着轻盈的脚步,细巧的身子飞快越过水稻田垄的野花,从鸡笼里摸出几个沾着鸡粪的新鲜鸡蛋。
她要煮碗糖水荷包蛋。
末了,我大喊一声:外婆——
外婆擦擦手上的水,一把搂住我,口里清甜地喊:
我崽……我格把子……我格心肝——
3
母亲60岁的时候,外婆的儿女们都聚齐了。
吃过午饭。十月慵懒温和的太阳照在老家禾坪上,天空清澈蔚蓝。外婆几个头发花白的女儿围拢在她膝前,宛若她们小时候一样。母亲给外婆剪短头发。外婆头上的银发纷纷落地。大姨、二姨、三姨轮流给外婆梳头。她们温暖,轻柔,细心。外婆眯着清瘦的眼睛,听女儿们聊家长里短,身上氤氲着淡黄而温暖的光。
整个天空,都在为她们布景。整个世界,都在为她们倾听。
4
外婆常对我母亲说,崽阿,我是个没娘家的人。
外婆老家在湘江边上,她是个独生女。出生不久,她母亲生弟弟时难产。她由外婆带大。十岁左右丧父,由叔叔做主,做了童养媳。外公也是年幼父母双亡。外婆从湘江溯支流而上到宜河踏进外公家门槛时,还是个14岁的小姑娘。外公和外婆,两个自幼没了父母的苦命人,被这样被月老系在一起,生死相依。
乡亲们常说,外婆是个有福气的人。
她用瘦小的身体,养育七个儿女。三个儿子,四个女儿。90多岁,说起话来仍旧思路清晰,慢条斯理,轻言细语。
我从记事起,她鼻下就有个大大的红色的息肉。说起来由,她轻笑说起:那年是1958年。鼻子忽地就生了痱子。挤完脓血,她顺手扯了门口那副“勤俭人家春来早”的对联。对联上的小红纸,后来竟陷入皮肤和肉中。冥冥之中,那副涵义深刻的对联,竟在她鼻下生根,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她是个有福气的人。
5
外公是外婆最大的依靠。
解放前有年天灾,外公租种地主的田里没有收成。交了租子,家里只有1斗米。仅有的1斗米,外婆让一家人过了一个年,还招待了一个客人。有次外公被一个堂叔兄弟诬陷受到批斗,被打伤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年幼的饿得发慌的大舅跪在外公床下,祈望外公早点好起来。外婆眼泪涟涟,从盐水坛子里捞起酸萝卜让舅舅啃吃。
多年后外婆提起来,一边摇头一边使劲揉眼睛,唏嘘自己是怎么度过来的。
忠厚老实的外公去世时,外婆六十不到,母亲刚出嫁,小姨才10来岁。父亲回忆说,外公做事很勤劳很辛苦,成天赤着上身,下身围着一块长澡帕。家里有七个儿女要吃饭要穿衣。外公只好省吃省穿,省出的布票给舅舅阿姨做衣服。
听到久病的外公咽气的消息,从河边菜地里摘菜的外婆刚迈进门,就昏倒在地,散落一地的是翠绿的菜叶子。
醒来,外婆双手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说,崽啊,以后你再也没爸爸了!
6
外公过世后,外婆遇到烦心事或难过的坎,就会到外公的坟地上哭诉,天昏地暗哭上一天。回来后,仍是个脚步轻盈的老太太。
外婆在外公坟上天昏地暗哭了两次。
大舅是小学老师。二舅是国有裕民煤矿的工人。三舅耳朵不好,智力也有问题,40多了一直没娶老婆。三舅一直是外婆心中的疙瘩。外婆变着法子找人,不计条件地托人给三舅找老婆。但都没成功。
外婆快八十的时候,她托人给舅舅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外婆对小女孩珍贵得很,取名叫红叶。三舅什么也不懂,也不管。小红叶都是外婆没日没夜一把屎一把尿地带。舅舅们姨妈们送来奶粉和小孩衣服。外婆一律笑纳。小红叶满三岁,刚晓得喊三舅“爸爸”,外婆每天笑得合不拢嘴。谁知,一天趁着外婆不备,小红叶被生身父母偷偷带走了。那段日子,外婆到处奔走,到处叫人想办法,想要回小红叶。后来被大家左劝右劝:人亲骨头香,毕竟不是亲生的,要回来,也是强扭的瓜不甜。外婆想不通。她赶到外公的坟上,哭了一个上午。回来后,外婆再也不提小红叶了。
外婆再次到外公坟地上哭,是因为刚过知天命的二舅去世。
煤矿工人二舅没有死于矿难,而是死于肝癌。那个大雨滂沱的上午,得知住在矿区久病的二舅的死讯,大舅把外婆送到我家,由母亲严加看护。外婆后来敏感地意识到什么,站在高高的禾坪上,望着上游她住了一辈子的家的方向,不管不顾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二舅的小名,说自己不要活这么长寿,让阎王爷把二舅换成自己吧。
苍老的呼喊,沿着斜风细雨顺流而下,令所有听到的人不禁动容。
后来,二舅安葬在外公下方,外婆赶过去,伏在外公坟前,半天没有抬头。
7
外婆去世,是一个秋天的傍晚。
我们赶到时,外婆已经躺在一张木床上,床前放着一盏长明灯。枯瘦苍白的脸,恍如四世同堂的她90岁生日时站在生日蛋糕前的淡定。我从未流泪的父亲,只轻声一句“外婆老人,我们来看您了”,大家就都已泣不成声。
接着,母亲和大姨给外婆擦洗身体。她们轻轻托起不过50多斤的`外婆。仔细擦拭外婆只剩皮包骨头的身体。两个60多岁的老人,一边擦洗一个90多岁老人的身体,一边轻言细语说着温暖的回忆,像多年前外婆给小时候的她们洗澡一样,温暖,轻柔,细心。
挤在大舅家的屋檐下,外婆的子孙们素缟如雪,引来村里蜂拥而至的围观。
围观的人都在诉说外婆的善良和勤劳:逢到谁家有事,都会第一个来帮忙,最后一个离开;逢到村里来了叫花子,总会叫来家吃饭……他们感慨。他们动情。
大舅要我撰写家祭。他匆匆交代就忙去了。我想知道外婆的名讳。问了三个阿姨,都不知道。她们的口中一直只有一个称呼:咱娘。直到母亲从大舅那找来外婆的身份证。
当我泪水婆娑写下她的名字时,才知道那个我喊了三十多年“外婆”的人,终于有了一个从此再没人提起的姓名。
8
我第一次要三岁的女儿喊“老外婆”时,外婆没听清,搂着女儿像搂着小时候的我一样,大笑说:我崽……你喊我老鹰啊——
外婆去世前,意外在厕所摔了一跤,断了髌骨,只能卧床休养。半年后,外婆就从七十多斤瘦到五十多斤。那个曾经脚步轻盈的老太太,看到来探病的我们说:
这次真的,做成跛腿老鹰了。
9
我来不及清楚地看看外婆,她被匆忙放进棺材,然后出殡下葬。
那个在朝霞中披着一身的湿漉漉的阳光,提着两斤肉和一斤糖的外婆,那个鼻下有个大大的红色的息肉的外婆,那个搂着我大喊“我崽我格把子我格心肝”的外婆,就这样轻盈而去了。
她那轻盈的脚步,终将消逝在远方;她那清瘦的身躯,终将与山上的外公一样化作泥土,或者一株小草,栖居在上游的苍山上,遥望血脉下游的我们在河流两岸生活、行走。
只是从此,我没有“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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