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医生看上去有点惊讶,他赶紧问我:“你决定配合我们了?你要配合我们的治疗了?”
他的反应在我看来过激了。他不知道,如果我不配合治疗,我就不会来医院了。我很不理解他们现在把重点放在我对病情和治疗的接受程度上,菲利普说得没错,我知道了弗吉尼亚是怎么想的,他在谈话中都告诉我了。我丧失了所有希望,来到这里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这时,菲利普冷笑了一声,略带嘲讽地说:“尽管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自杀,但我想他们没一个人真正想死。傻子才不去配合治疗呢,为了健康应该放弃一切才对。”因为他是站在我背后的,所以我不知道这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马丁说的。
说完这话,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他们好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似的。对他们排山倒海似的心理压迫,我只能这么理解:医院很重视病人对治疗的态度是否端正,心理因素很影响治疗效果。我一直在受着恶性肿瘤的折磨,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为了让他们理解到我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只是一言未发。
马丁医生好像对我仍然不放心,他问:“你知道配合治疗是什么意思吗?”
我费力地说:“当然知道,医生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大吵大闹,不嚷着离开,不拒绝吃药和做检查,忍住一切痛苦。这就是我要做的事,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
“不愧是文学教授,你知道所有细节。”马丁说,但他不无失望,“但你说的要求里缺了一项,而这一项我认为恰恰是最重要的。”
“哪一项?”我有点恼怒,“医生已经成为主导了,还想怎么样?”我没有指名道姓地把矛头指向马丁医生。
“让我猜猜……是病人的病情好坏?还是医疗器材的先进与否?”菲利普说。
马丁摇了摇头,他打量了房间一番,示意菲利普看看周围:“我们的器材已经够先进了,你大可放心。”然后他凝神仔细地看着我,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我是个精神病患者。
“你忘了,李教授。你忘了对一个病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保持乐观。”他补充道。
相信正在看着我的你和我一样,突然间都缓了一口气。这本来就是一名接受治疗的病人的应有心态,为什么还要把它单独提出来?菲利普也笑出了声。我们都对马丁医生的锱铢必较产生了没有恶意的嘲讽,他只是太较真了。
“那是当然的,医生,这有必要特别说出来吗?”我的意思是,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把这条说到要求里去。
“你知不知道怎样做到保持乐观?”
“对我的身体有信心,想着自己的身体和健康时没有区别。”然而我悲观地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与过去相差太远,尽管过去的我也远称不上体魄强壮。
“很好,但我知道你不能用这个来说服自己,让你保持健康。”我本想反驳,但不幸的是,他说得很正确,让我无从反对。
“我做得到。”
“我和菲利普都知道,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而是关于弗吉尼亚的。但你的心智由你控制——除非我们摘除你的额前叶,但这是非法的,你也没有精神疾病。你要尽可能地开心,忘记悲伤,特别是忘记制造出这个悲伤的弗吉尼亚,如果实在做不到,我们能够帮你。”马丁态度诚恳地说,他好像已经深入了我的内心。
“我该怎么做?”我坦诚地问。
菲利普笑了:“你果然需要帮助。”但我没理睬他,菲利普在这次三人会面中的作用,就像一个暖场的小丑一样。
马丁摊了摊手,说:“没办法,你继续这样下去是没法康复的。你活在抑郁之中,迟早要被逼疯,最终归宿就是死。所以我们得采取强制措施,就像戒毒一样,你现在的状况跟吸毒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的出行要受到限制——事实上每一个重病之中的人都是这样的——你只能呆在病房里面,除了每天的散步。大脑接收到的信息也要严格限制,你不能看报纸,不能看电视,也不能打电话,所有的一切都由医护人员打点,这是为了避免大脑受到可能的刺激,加重心里的悲伤。在你治疗期间,不能有人来探望你,以免影响你治疗的心情。最后,就是接受治疗了,我会给你安排几个疗程的化疗,你现在身体虚弱,还不能做手术。”
“这是监狱吗?”听完他的讲解,我愤慨地问道。
“这是把生命从地狱拉回来的场所,”他耸了耸肩,“得付出代价。”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回家等死。”我说。
一阵沉默。接着,马丁说:“这是为了你好。”好像没有什么足够好的理由似的。
“我要马上回去,我放弃治疗。”说着,我站起了身,椅子在地上拖出了很刺耳的'噪声。
这时,马丁医生也站了起来,但菲利普却不为所动,仍然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我背后,神态轻松,好像预料到了这一切的发生似的。我开始向门口走去,大概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我只须跨几步就能离开这里。马丁神情紧张,表情也不再嬉笑。
“这么说,你不愿接受治疗了?”
“是的。”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我果断地答。
然而,我还没有挪动步子,马丁医生就窜到了我的身边。他身体比我壮,身材也比我高大,我在他面前完全处于劣势。他一把扯过我的左胳膊,往肌肉里打了一针药剂。因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感觉左臂一阵酸痛,流动的血液在手臂里像要决堤似的。我这时才发现他右手还握着针管,可能他进房间前就把针管放进了衣服口袋里,以防我情绪失控,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掏出来的。也许在桌子底下,他的手就一直在摆弄针管,他面对的是一个危险人物。
“这是什么?”我惊慌地问道,一边说一边拼命挣扎。最后,我终于挣脱了马丁,但药水已经注射得一滴不剩了。针头因为我的挣扎划伤了我的左臂,上面渗出了血斑。
“麻醉剂。你情绪失控了,这对控制你的病情不好,”看到针管里的麻醉剂已经空了,马丁轻松地说,他又绽放起了一张笑脸,“不过不好意思,把你划伤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感到了绝望,我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看样子我是回不去了。
“因为我们都知道,放弃治疗不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是你内心的恶魔在作祟。”
“我不是在治疗!”我用尽力气地喊道,但感觉声音还是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平静下来。”马丁完全无视我的申诉,仿佛我只是个胡乱说话的精神病人。
于是,我也放弃了垂死的挣扎,我说:“我会怎么样?”
“昏过去而已,”他笑了,“不会怎么样。”
“然后呢?”
“你就不能离开医院了。等你变回原来那个理性的教授,你会发现这是个天堂,你能喜欢上这里,不会有偏见。’
“该死……”我嘟囔道,拳头在腿上狠狠捶了一下,但没有任何感觉。在我昏倒的时刻越来越临近之际,我越来越感到我正在踏上一条不归路,在这条飞舞着秃鹫、满地都是尸骨的恐惧之路上,死亡是最后的终点。我仍然是在等死,而且比起在家中等死,我还丧失了自由,甚至连最后见到弗吉尼亚的希望都消失殆尽了。
我看到了菲利普,他和马丁站到了一起,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原以为他又会像个小丑一样说话,但他没有,只是对着我微笑,有些阴险色彩的微笑。这完全不像是出自于一个朋友的笑容。
“你不用紧张,只是睡着而已。”马丁说,他的五官已经开始模糊。
我又将接受一次昏倒,但这是在我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而且没有任何痛苦。相反,我的身体因为麻醉而升腾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愉悦,这愉悦让我内心的煎熬缓和了一些。欣喜在一点点蚕食我的痛苦,在这场麻醉中,我仿佛回到了以前快乐的生活中。我很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我正在失去意识,痛苦也失去了扩散的意识,癌细胞也停止了分裂,身体都沉睡了。我将陷入梦境,而这个梦充满了快乐的事物,弗吉尼亚会回到我身边,我会没有疾病的困扰。于是,带着欣喜,我闭上了眼,等待黑暗的降临。
其实,我没有闭眼,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菲利普和马丁。但我感觉眼眶在逐渐缩小,视线变得模糊,我明白我正在昏迷,意识在驱使我闭眼。麻醉剂作用得很快,这一次我是在极其安宁的情况下昏过去的,我甚至都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坐在椅子上,仅仅耷拉下了脑袋,旁人会以为我可爱地睡着了。
6
我陷入了昏迷,一切感官的运作陷入了停滞状态,所以接下来我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他们可能把我抬到了冰凉的病房,在我身上插上在办公室里看到的各种管子,深入我的食道,钻进我的鼻子。那些仪器也都连接到了我身上,在我身边发出轰鸣声。屏幕上的曲线随着我的呼吸上下起伏,显示着我的身体状况。它们随时可能变成一条直线。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至少现在我周围不是这般景象。我昏了过去,但现在好像醒过来了。这里和医院病房的唯一相似点,就是这里是一个完全洁白的世界,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我漂浮在半空中,就像灵魂出窍一样。只要我再仔细一点去体验时,就发现我不是自己飘起来的,而是被东西托了起来,这东西就像填充在枕头里的天鹅绒一样,洁白无瑕而且柔软。人一躺在上面,就舒服得永远也不想再起来。
我还没有醒,只是意识先于身体回到了清醒状态。我明白自己还没死,地狱的景象没有这么美好;这儿也不是天堂,我没有看见丝带状的云朵和天蓝的底色。我坠入了一个囚禁意识的场所,或许这里就是人的意识和灵魂呆的地方,一个纯洁但不单调的空间。我也不是那个正在沉睡的自己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避开了弗吉尼亚的阴影,逃出了病魔的手掌,我重新拥有了生命力。
我知道我的身体躺在一张纯白的病床上,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也不能像灵魂出窍那样,可以浮在身体的上空,任意在空中移动,进行“星际旅行”——许多神秘主义的书籍这样称呼漂浮在空中的奇异感觉。我只是躺在了一张铺满了白天鹅绒的床上。但我想到了我的身体,继而想到了周围的环境。因为我得的不是突发性的致命疾病,所以这里一定不是重症监护室。不论这是哪间病房,和上次我住的房间肯定没有多大差别。既然一样,那么床头柜上一般都会摆上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供病人平时喝药用。巧的是,我家里喝酒的杯子跟病房里的玻璃杯一模一样,切割工艺都相差无几,只是它们因长久的使用,沾染上了不同的气味:酒味和药味。这都不好闻,但比起杯子里残渣般的药味,我更喜欢家里的酒味。
同样的玻璃杯就放在酒柜里,不取出来的日子里,它们中的任意一个都朝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在那次现实中的我和菲利普谈话过程中,有一个没被拿出来用的酒杯就透过酒柜的一小块玻璃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它就像一个微型监视器那样隐秘,但它永远不会泄露消息,只是事件的见证者之一。当时的我是不会觉察到的,醒来后的我也不会,只有在我完全置身于现实世界之外时,才能和那些玻璃杯一样,充当一个见证事情发生的旁观者。幸运的是,我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为了不带感情色彩地审视当时的自己,以及保持完全客观的视角,我决定依附在那个酒杯之中,用它的视角观察眼前的一切。
穿过通透的玻璃,我正好可以看见菲利普的宽肩膀和他的强健的上半身,还有李那愈加消瘦的面庞,和他抑郁的神情。他眼神游离不定,状态很不好。右上方还有一团强烈的亮光,我能感到他们俩都被照得睁不开眼了。
我们就从菲利普坐下来开始吧。
“我们能像两个要好的朋友一样谈谈吗?”菲利普把背躬下去了点,像是在试探李,不用想,他现在肯定满脑子的苦闷。
“谈什么?现在不是谈工作的时候,我休病假了。”李教授不耐烦地说。
“朋友在一起还能谈工作?笑话!当然是谈心了,我的朋友。”
李脸上的表情定格了,依旧是一副苦闷的表情,但我肯定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得到一个朋友的陪伴是他渴望的,但他又不能完全信任菲利普。有一道墙阻隔着他们的意识形态,让他们仿佛身处不同的世界。
“抱歉,我没懂你的意思,谈心?像现在的情况,我们怎么谈心?”
李的情绪有点激动,他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小口酒,嘴里发出叹息声。
“这是你第一次这样讲话,我不适应。请做回自我吧,校长。”
“你不想谈谈你的病吗?我知道你的为人,从不在乎这样的磨难。你的经历说出来我们都会吓一跳,我们都没经历过那些,你能直面这些困难,我来这儿就是冲着这一点。说出来也许能缓解内心的压力。”
“好吧,但我觉得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具体情况可能你比我还清楚,是吧?我得了肝癌,因为发现得晚,我活不长了。”菲利普的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眼神,转瞬即逝,但很明显。
“很符合你的世界观,说得这么轻松,这可没多少人办得到。两年前我也患过肿瘤,但它是良性的,长在淋巴组织里,在脖子上突出来一块。现在想来,虽然当时已经得知是良性肿瘤——癌症最可怕的就是扩散和无限的分裂——做了手术就没什么了,但我还是感觉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绝望。医生和护士每天都对我说:‘你现在的身体比运动员都还好。’但我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我想的比实际情况严重多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件事很少人知道,当时我借口出差消失了一阵子,你想起来了吗?现在你知道了。这是一次敞开心扉的聊天,我得病时除了妻子对我的照顾,可没人和我谈心,你比我的境况要好。你现在的感觉是什么?”
“你是在做采访吗?”
“当然不是,我的角色比记者要高级一些。朋友是来解决问题的,看热闹的才是来了解—下情况,所以我的角色类似于新闻评论员。”他俏皮地说。李教授想立刻停止谈话,但菲利普用有趣的方式坚持让谈话继续下去,这是他长期出席社交场合染上的习性。
李低头抿了一口威士忌。他皱着眉,像衣服的褶皱一样随时在变化,但从不会舒展开。
“没什么感觉,学术上有一大堆关于死亡的解释,我没必要再作一些解释,比如痛苦、不舍等等。做学问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减轻痛苦,看淡一切。”
“真的吗?”
“是的,不然我也不会要求出院了,我会待在医院治疗。不过我觉得这些都是徒劳的。”
“你看上去状态不好,精神萎靡,脸色苍白。而且,我感觉你心理上的问题是最严重的。”
“这是病造成的。”
“心理问题也是吗?”
“我不懂,是什么心理问题?”
“我当然不知道了,这只有你自己清楚,对死亡的恐惧,或者是其他的?”
李摇了摇头。
“让我想想,我生病的时候,因为有妻子的照顾,所以虽然精神不振,但至少生活里有希望,很少像你现在这样厌世。你是在掩饰什么,对吧?弗吉尼亚呢?你们的婚期将至,她知道了你的病情吧,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不关你的事。我只能告诉你这一点:她是爱我的。”
“她现在已经睡了吗?”
“不,她不在。”犹豫了一会儿后,李说。
“那么她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面对这样一个咄咄逼人的提问,李没有丝毫犹豫。也许他在回答上一个问题时已经思考好了,他现在可能明白了菲利普的目的。他们最终是要谈到弗吉尼亚的,这调起了李的兴趣。“不知道,可能回到父母身边了,还有可能去找工作了,只是忘了通知我而已。”
这样的事实,可能在其他男人看来,是很丢脸的。因为当他深陷苦恼的时候,身边没有自己心爱的人陪伴。男人们经常利用这个四处炫耀,美貌和智慧并存的爱人是男人最引以为豪的事。而当男人连一个爱人的陪伴都失去了的时候,就像女人会在背地里对那些流言缠身、生活不检的女人指指点点一样,男人们也会这样嘲讽男人。
李教授现在正是这样一个悲惨的男人,但他非常坦诚,这让菲利普产生了敬意。他无意嘲笑李,他的目的是为了向李传达一个消息,这只是事情的第一步。现在他感觉李已经觉察到了他的意图,于是也就不用再拐弯抹角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是出于保护家人的目的,还是真的不知道?”菲利普很诧异。
“这是真的,菲利普校长。”
停顿片刻,仿佛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菲利普说:“她走了。”但他没带任何感情色彩说这句话,而像在宣布判决一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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