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满十岁。父亲带我去挑稻草,那地方叫岩山脚。
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父亲肩上的扁担,是一根木扁担,刚开始用来挑东西时还很硬直,在汗水的一天天浸泡下,木扁担渐渐变软变弯,像挂在天边的一弯新月。木扁担上挂着缠绕了几圈的尼绒绳,来来回回摇晃着,像个顽皮的孩子欢快地荡着秋千。那是我第一次去挑草,扶着压在肩上的挑草扁担,有些紧张,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期盼。我嫌父亲的脚步有些慢,就想跑到他的前面,带着他去稻田里。
出门时,村庄是起点,田坝是终点,连接村庄和田坝的是一条祖先们踩出来的小路。这一条小路,从村口往宽广的田坝延伸,没有尽头,可以抵达海角天涯。小路两边的稻田,刚刚翻耕种下油菜,踩在酥软的泥土上,会留下歪歪斜斜的脚印。枯黄的杂草,被榨干了水分,软塌塌地躺在地上,没有一丝生气。有人在唱歌,是村口的国生哥,这片荒凉而宽广的土地,从年头到年尾,每天都飘荡着他那动听的歌声。由远及近的歌声,像透亮的山泉水,漫过沟沟坎坎,淌满山山岭岭。听着山歌,肩上的担子不沉,脚下的小路不陡,眼前的日子不苦。我和父亲听着山歌赶路,我舔了舔嘴唇,轻声轻气地唱了起来。歌声在小路上飘,像蜻蜓扇动着透亮而轻盈的羽翼,在田野上穿梭。父亲清清嗓子,也哼起悠长的民间小调。我和父亲好像不是去挑草,就像是去走亲戚或干年场,要不为什么会那么快乐呢?
家里的那块稻田,一亩多一点,悄无声息地躺在一座陡峭的石山脚下。稻田的角落,堆着炮楼似的草垛,父亲生怕草垛垮塌,顶上压着一块光滑的大石头。父亲领着我过窄长的田埂,往堆草垛的角落走去。我看到田埂上有团土疙瘩,用脚尖轻轻一碰,土疙瘩翻了个筋斗,滚进了稻田里。我接着轻轻一踩,土疙瘩分散开来,碎了。父亲放下扁担,搬开压在草垛顶上的石头,把捆扎好的草把抖几抖,一个接一个放在地上。我提着四个草把,立在田埂上,远远望去,立在田埂上的那一排稻草,就像忠诚的卫士,挺着腰板守护着稻田。一阵风从田野上刮过,你似乎听到站立在田埂上的草把,像冲锋陷阵的士卒,摇旗呐喊。晒好草把,时间还早,父亲没有急着捆稻草,而是坐在田埂上,摸出半片干脆的烟叶,掐成几小截裹起了烟卷。他小心翼翼地裹着,散开的烟叶在拇指和食指间一点点翻动,生活中的苦累也跟着一块卷进去。父亲从口袋里摸出几寸长的木烟杆,打火机“咔嚓”响起,他一吸一吐,烟火一明一灭,夹着淡淡香味的烟雾,一点点飘散开来,舞动着轻盈的身子,从我的眼前滑过。我伸手去捧,可什么也没有留下,烟雾越飘越远越飘越小,渐渐消失在田野的上空。我掐来一截稻草,放在嘴边舔了舔,用牙齿轻轻嚼几下就是一个简单的哨子。鼓着腮帮用力吹,哨子“嘟嘟!”响起来,父亲转过头望着我,满眼疼爱。
父亲过足了烟叶,满足地笑了笑,从田埂上站起来,取来挂在扁担上的绳子开始捆草。绳头套着一个小木材叉,父亲捏着小木叉,抖了几下绳子,缠绕着的绳子散开来掉落在地上。父亲接着一甩,绳子在眼前划了一道线,渐渐由弯变直摆在地上。我去提草把放在父亲的身边,他蹲在地上把草把交叉压在绳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父亲摆好一小捆稻草,眯着眼围着转了一圈,用右手握着绳头的小木叉,伸直左手去抓绳尾。他把绳尾穿进绳头的.小木叉,一点点拉扯,松散的稻草一点点缩小一点点变紧。到了最后,实在是拉不动绳子,父亲用膝盖死死地抵着稻草,仰着身子拉着绳尾用力往后仰。他吐了一口气,绕圈打结,把绳子缠在小木叉上。父亲捆好两小捆草,插进扁担,抬起来试试,笑着说:“不重,三十几斤。”我挑着草等父亲,他挑的那两捆稻草,像小山一样重。父亲没有帮手,他只好一个人战斗,把地上的插进扁担放上肩膀。我看到父亲弯着腰先把扁担插进一捆稻草,稻草捆得很紧,父亲握着扁担踮着脚用力往下压,扁担一寸一寸钻进去。父亲转过身,使劲压着肩上的扁担,扛起一捆稻草挪到另一捆稻草边,用同样的方法穿地上的那捆稻草。父亲握紧手中的扁担,在两捆稻草的中间吃力地耸动肩膀,双脚在地上一前一后地挪动。他握着拳头往后推了小半步,使出浑身力气耸动一下肩头,前头的那捆稻草一点点升高,后面的那捆稻草一点点落下,直到肩上的稻草稳稳当当地落在肩上,父亲才开始扶着扁担,甩着膀子上路。
和出门时那样,父亲在前,我跟在后面。一前一后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沟坎边晃动,肩上的稻草,像天上的云在飘。父亲肩上的扁担,“吱呀!吱呀”唱起了歌谣,欢快地跳跃着。这是天底下最动听的歌谣。一根普普通通的扁担,可以演奏出这么动听的歌谣,在幼小的我看来,这就是一段古老传说。挑草的路上,要过一条小河,河水没过膝盖。河上没有石桥,垫着一些石块过河,我扶着扁担,一步一步在光滑的石块上移动,生怕掉进河里。父亲在前面一次次提醒我,他还是不放心,上岸后停下脚步,双手排开抓着两捆稻草,等着我过河。在河岸上,我挪动扁担耸动肩头换肩,我看到父亲的目光里流露出的鼓舞和信任。我想着他的目光,感觉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紧紧跟在他后面,双脚就像两尾鱼在小路上游走,想着一定要把肩上的稻草挑到家。
父亲怕我跟不上他的脚步,故意走得很慢,还时不时停下来叫一下。几里长的一段路,父亲停了十几次,叫了我十几次。听到我的回应,他才放心地赶路。那条人踩马踏出来的小路,洒着父亲的汗水,响着父亲的叮咛,淌着浓浓的亲情。我学着父亲甩着胳膊,跟在他的后面,一步一步往家里赶去。换了一次次肩,走完一段段田埂路,小路的尽头就是家!
一年后我去了县城读书,碰到困难时,我总会想着父亲的目光,然后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把书读下去。特别是父亲去世这些年来,生活中碰到一道道沟坎,我只要想到父亲的目光,就会充满了力量和信心。咬着牙走过去,过完河就是岸,前面的路会越走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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