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日趋沉重,身体也越来越衰弱。天蒙蒙亮起床,吃过早饭,匆匆忙忙出门。路不是很远,三四里而已,到得学校,却无一例外汗湿衣背。
一年半以来,关节炎在不间断的医治中迅速发展。开头只是隐隐的膝痛,渐渐的,疼痛向上蔓延,髋部与腰椎相继受累,膝与股关节出现不同程度的拘挛,腰也日趋佝偻。
老师与同学肯定注意到了我的衰败。也许,在渐变中,我的消瘦与苍白、还有弯曲的腰背和颤抖的步履,大家早已见怪不怪。
陶文通想必更能真切感觉到我的虚弱。他几乎每天都和我一道回家,我总是用自己右臂揽着他的右肩,一开始只是搭着,没行几步,不由自主把身体重心全往他身上转移。旁人看来,可能觉得我们两个亲密无间。实际上,是我把他当作了一种不可缺少的依傍。上课没什么,回家,却累得不行,我已没了力气。
陶文通无疑理解我的心情,可他从不点破过,连一丁点儿不悦都不曾流露。
我很不好意思,可我又真的少不了这么一个支撑。
奇怪的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没产生过一丝一毫放弃学业的想法。于我来说,那种无法言说的疲乏(不完全是痛)已如影随形般自然。
我照样一天不拉地上学放学,照样按时完成作业,照样努力依着自己的本份生活。
所以,农忙假到了,我理所当然地准备着再去九里农场。
王老师不同意:“你在学校菜地里种油冬儿,多休息休息。”
我不甘心,又没有办法。
星期一,1965年11月1日。把这天说成我一生的转折点,一点都不为过。
像平时那样,一早起床,随后,去大江桥菜场买了一篮秧苗。
去学校的路起码比平时多出两里,好不容易到了,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林师傅正在门口扫地。见了我,他没说什么,但我注意到,他轻轻摇了摇头。
校园出奇的静。
上教室拿锄头,半道上,听见赵校长大声叫我。回头一看,他一脸的惊慌:“你……你怎么这个样子了?”说着,他一把扯住我,夺过菜秧篮扔在地上,搂住我的肩又问:“怎么这个样子了?”
我无以应对,偷偷抹了下额头的'汗。
赵校长不由分说,把我拉进他的寝室,命令我躺在床上,说要替我检查检查。他煞有介事地捏着我的膝关节,看着我的脸,不停地问:“痛不痛,这里?痛不痛,这里?”
很疼。但我忍着。摇摇头。
赵校长又挽起了我的裤腿,轻抚着我略显红肿的膝盖,半晌没说话,眼里似有水光。他挨着床沿坐下,伸出右手,扶托了一下我的身体。我顺势坐起。
赵校长一向关心我,但他是校长,我免不了会拘谨。见他愣着不吭声,我拎起楼板上的篮子,准备开溜。
赵校长一把扯住了我:“你,你做什么?”
“去菜地,王老师要我种油冬儿。”
活儿其实很轻松,菜畦早已整好,我要做的,无非是把菜秧种上。即便如此,赵校长也不许:“你回家去好好休息,哦不,去医院看看,好好看看,治好病再说!”
说真的,我很累,非常非常想歇上一歇。可我也怕,唯恐一歇下来,如冬阳下的雪人般化了。我下意识地要去拎篮子,赵校长却抢先一脚踢开。
“回家去吧,听我的。”赵校长的声音很轻柔,却又明显透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会跟王老师说,你放心去!”
我看着赵校长的慈目善眉:“菜秧都买来了,我种了再……”
赵校长又搂住了我的肩膀:“没事的,有我在,我替你去种。”
疑惑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由着赵校长半推半扶下了楼。
默默地,赵校长一直送我到校门口。
我,一步三回头。每次回头,都看到赵校长站在那里,看到他的头发在秋风里抖动。
我的眼睛崩出了泪。
我对自己说,一个星期的农忙假很快过去的,干吗如此伤感?可不知为什么,一丝隐隐的不祥预感,伴着膝痛,伴着双腿的战栗,压在心头。
忍不住止步转身,赵校长已不见了。真想跑回去,非常想。
……
回到诸暨,爸爸看到我,很是疑惑,以为我出了什么事。等我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他更紧张了,连忙叫我走几步看看。
我注意到,爸爸的眉头紧锁着。
整个身心让一种前所未有的疲乏感压迫着,及至倒在床上,心里还不停地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要垮了?
食不知味地吃过晚饭,早早上了床,真想自己赶紧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触摸我的脸。一激灵,坐起一看,妈妈。
爸爸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急行20里,连夜赶了回来。
妈妈不停地问长问短,我却无以应对。我能说什么呢,满心有的,只是想哭。可我能吗?我不想让爸爸妈妈过分担心。
次日天还没亮,妈妈匆匆离家回校,学生离不开她。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我的病迅速加重。
我完全彻底失去了赖以依仗的精神支撑。
未老先衰,多么可怕的字眼,那几天整天整天困扰着我。
开始天天往医院跑——不,应该是一步一步地挪。
吃中药,扎针灸,折腾来折腾去,不惟没丝毫改观,反而更加不济了。
没奈何,一个月后,爸爸特地去了趟绍兴,去树人中学取来了为期一年的“休学证书”。
两年零两个月,换取了这么一个蓝本子。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不敢问爸爸,见到了王老师和赵校长没有,他们说了什么。
天天都对着那蓝色封面发怔。
我未曾完全失望,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我要重返校园。
然而,休学无疑就是辍学。我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已经永远离开了学校。
命运的安排,不光光辍学那么简单,它正张着血盆大嘴等着我。
真的不愿相信,真的不肯承认,可现实却总归是现实,那么残酷。
所有的少年梦想,所有的青春向往,统统被无情击碎。剩下的只有伴着侥幸的绝望等待,还有无穷无尽的可怖梦魇。
16岁,如花的年龄啊!
我的青春岁月,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这样终结了?
我的青春岁月,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这样终结了!
一切全终结了,索性倒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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