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笔记散文

2021-01-16 [第四单元]写一篇散文

  一、独辫子

  老石灰巷子、现步行街的对面,红专路学校门口出来,曾开过一家叫独辫子的小书店。

  老板是个诗人,高个头,瘦身材,单单调调,像根晾衣杆。诗人平时不落店,看店的,是诗人老婆。诗人老婆一点也不文艺,头大脸肥,下巴叠几叠,肚大腰粗,永远一副怀胎婆相。偶尔,两口儿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一高一矮,一瘦一胖,诗人风吹欲飘,老婆肥膘直颤,读过塞万提斯的人说,如配上瘦马、老驴、长矛,这两口儿就是活脱脱的堂吉诃德与桑丘。

  老板自己说,以前喜欢格律诗,尤钟清诗,想作大清朝的文人,所以取笔名叫独辫子,后虽改写新诗,但笔名在圈内已有名气,也就没改。独辫子说的圈,有两个,一是文人圈,叫文联,除文学爱好者外,几乎每个单位办公室的写手,都在里面,独辫子是不驻会的副主席。一是诗人圈,叫诗协,只十几二十来人,比文人圈有名,这个圈不是想进就进,要进,圈里有一人不同意都不成,独辫子是诗协会长,圈里老大。

  独辫子开了独辫子书店,除全体会议外,诗协的大凡小事都在书店门前的街沿上处理,一张小桌,一盘猪耳朵,一碟花生米,一盆豆腐干,三只酒杯,一壶老白干,独辫子与诗协两位副会长,数着花生米,嚼着豆腐干,偶尔在猪耳朵边嘘一声,边喝酒边研究诗协里的事,公开透明得只隔着空气,你想监督,站在旁边听就是了。两位副会长也是名人,一位清矍白净,眉眼良善,蓄着长发,扎在脑后,小城人叫他马尾巴;一位壮实,脸上肌肉饱满,一坨坨鼓胀胀的,头发半长,烫成满脑壳曲曲弯弯,被小城人称为卷卷头,刚学《药》这一课的学生,说他是康大叔,一脸横肉。小城人认为,诗人,都是与头发较劲的男人,马尾巴、卷卷头不说,独辫子留着平头,也想有条独辫子。三位会长经常打堆,说会务少,冲壳子多,很多天的傍晚,红专路学校门口出来,独辫子书店前的街沿,都会支起小桌,摆上诗人的茶酒,三位诗人或品着粗茶,或趁着酒兴,谈天说地,吟诗联对,声调高迈,旁若无人的样子,是小城的一道风景。

  刚开店,进货由独辫子一人操持。独辫子经常跑重庆,进回来的书多是古今中外诗人的诗集、诗歌理论、诗人传记,各家出版社的世界名著、国学典藏、传世经典,等等。小城读书人爱到独辫子书店找书、订书,没事也去站站,翻书看,碰到独辫子,聊聊诗,说说文,吹吹牛,也是享受。县中放学后,书店挤得水泄不通,进出困难,看上去生意火爆,但看的多,买的少,虽有钱赚,却也不多。没多久,独辫子不想再跑,叫老婆去,老婆悄悄带一些漫画、配套练习、流行作品,甚至打“黄”擦边球的玩意回来,卖得快,赚头也大。渐渐地,独辫子书店纯文学的风格被世风同化,与小城其他书店大差不差。开始,独辫子骂老婆,把她进的`法眼之外的书撤下书架,但他一走,老婆又摆出来。吵过几回,老婆声音越来越大,一边顶嘴,一边我行我素。独辫子耍诗人脾性,说,懒得与你这个臭婆娘计较,撇下书店不管。老婆乐得耳根清静,把书店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没几年,竟然在川剧团旧址上改建的电梯楼里买了房。

  中秋节,三位会长又在书店门前支起小桌,喝酒赏月。诗人喝酒,有诗人的风格,先是慢啜细品,数花生米如数清风明月,然后大口鲸吞,嚼豆腐干嚼得咂咂有声,末了说话囫囵扭倒费,把猪耳朵当成人耳朵喋喋不休。从步行街的街巷望出去,一轮明月悬在小城对面的笔架山顶,亮闪闪明晃晃的,却又清静得超凡脱俗。夜风轻拂,山顶的松柏婆娑,想与那株神奇的桂树攀亲戚套近乎;云影慢洇,月宫里的桂枝飘摇,仿佛嫦娥翩翩起舞飘飘欲飞的裙裾。酒酣之际,马尾巴与卷卷头讨论起人性,眉眼良善的马尾巴认可荀子的性恶论,说,如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哪用后天教育,抑欲修行?一脸横肉的卷卷头赞同孟子的性善论,说,若人之性恶,其善者伪,哪还有婴儿澄澈的眼神,向善的人心?二位诗人都喝高了,先是争论,继而争吵,再则争斗,当街挥起拳脚。独辫子去拉架,性善的卷卷头手一舞,晾衣杆似的独辫子如被抽的陀螺倒退着旋了几旋,额头碰到书店的门墙上,立马起了个大青包。独辫子老婆早就看不惯马尾巴和卷卷头,白吃白喝,还牛逼哄哄,见自家男人额头吊着青包,不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仿佛就地一滚,插到撕打着的马尾巴和卷卷头中间,双手一推,把他俩搡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三位诗人楞着还没反应过来,独辫子老婆厉声骂道:几爷子,马尿喝多了,是不是?这声高喝,如晴天霹雳,炸得诗人们头皮发麻,心口发颤,顿时酒醒大半,莫趣莫趣地散了。

  当晚,独辫子脑子晕乎乎,额头痛乎乎地躺在床上,想起诗友的激烈争论与老婆的厉声高喝,突然诗兴大发,没构思,不咬文,一首诗现现成成地就在脑海里那张白纸上写着。很奇怪,马尾巴和卷卷头回到家,脑子晕乎乎地躺在床上,想起与诗友的激烈争论和独辫子老婆的厉声高喝,也突然诗兴大发,没构思,不咬文,一首诗现现成成地就在脑海里那张白纸上写着。

  三位诗人平时往来密切,无话不说,谈起很深很深的隐私也如喝白开水,但写起诗来,却是鬼子进村悄悄的干活。独辫子刚把诗投给小城的内部刊物,编辑就收到了马尾巴和卷卷头送来的作品。编辑见小城诗坛三位顶尖高手同题作诗,以为是相约而为,问独辫子,才晓得是不约而同。诗意虽有深浅差异,所咏为一事,题目也一致,这样的奇巧,自是诗坛佳话,编辑岂肯放过,不久,小城的内部刊物便在首页刊发了这一组名为《马尿?狮吼》诗作。

  市里收到小城的内部刊物,觉得《马尿?狮吼》是难得的佳作,在晚报副刊上刊发了这组诗。小城人虽不懂诗,却晓得马尿,知道狮吼,见诗人把酒叫马尿,觉得他们是身边的街坊,见诗人称高声骂人为狮吼,又觉得他们如独辫子般高高的,高出自己许多,是雨天站在笔架山顶高啸不已的癫子。年底,市诗协评奖,《马尿?狮吼》获一致好评,得了一等奖。小城人从电视里看到三位诗人站在领奖台上,一个扎马尾,一个卷卷头,还有一个名叫独辫子,大家更相信:诗人,都是与头发死嗑的男人。

  二、张大师

  福禄坝向家大院子的向老太爷除五九年饿过饭外,一辈子无病无灾,八十岁了,背不驼,腰不佝,一口牙整整齐齐能嚼干胡豆,大院子的人都说,老太爷活不了一万岁,也要活一百岁。暮春时节,刚热热闹闹过完八十大寿,向老太爷却一睡不醒,清清静静地无疾而终。

  向老太爷的么儿向老么在镇上一个所里上班,快四十了,还是个办事员,回家奔丧,给父亲上香烧纸磕头参灵后,陪先生去老坟山勘地寻阴宅。走过一座破败的小花坟,先生停下脚步,钻进坟周的刺笼趴查探一番,站在坟前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嘴里念念有词,手上又比又划,后来,还掏出一只罗盘,捣鼓很久,问:这是谁家的祖坟?向老么拿不稳:好像是我家太高祖,好多辈了,理不清,没人管。先生说:可惜,葬歪了,不然,有大富贵。先生目光扫过,见向老么左眼眉头一颗黑痣,阳光下黑得发亮,隐隐有雾气蒸腾,掐指一算:这颗痣,应着你太高祖的坟脉,大富贵没有,弄个副科级当当,不成问题。向老么不相信:都快四十了,连个副所长都没当上,还副科级?先生见向老么犯嘀咕,说:快了,最多五年。向老么当听玩笑:若真有那一天,定当厚谢先生。

  父丧过后,先生那句被当玩笑听的话,没像一般玩笑过几天就云烟杳杳,反若福禄坝上缠着宝塔的葛藤,枝枝蔓蔓,越长越多,越缠越紧,老在向老么耳边响。国庆前,所长带队出差,留向老么守办公室,中午时分,五六个人来所里,问这问那,问东问西,问许多,每问,向老么都答得上。国庆后,一纸调令,向老么梦里梦冲被调到另一个镇子的所里,当了所长。向老么好久没回过神,多方打探才晓得,那天书记微服下乡,见向老么情况熟悉,憨厚老实,顿生好感,回小城后找局长问了问情况,局长见书记过问,派人到所里考察,向老么工作虽不咋的,性子却是和二流,从不得罪人,口碑很好,于是,提拔了。

  懵懂了好几天,向老么想起先生的话,趁周末,请先生去老家。先生带向老么来到老坟山,站在小花坟前指点:最远处,巍峨的圣墩后山,高高的,差不多接了天;稍近点,若猛虎下山的老虎岩上,不知建于何年的宝塔立于虎头,如巨椽直插云霄;宝塔下,福禄溪潺潺缓缓,左曲右弯,盘旋婉转;坟前近处,漫山遍野的桔柑树丛,叶绿果红,满眼清新灿烂;背后,鹿走山雄伟耸峙,左右两支山岭,慢慢聚拢,若遥遥合抱。先生点拨向老么:前山是岸,后山是靠,宝塔兆象,溪流兆形,小花坟远承圣墩山脉,近接鹿走地气,宝塔是支笔,溪流是块砚,主出文官。向老么听得似懂非懂,想起勘地时先生说葬歪了,便问先生:哪里葬歪了?先生说:外看坟头,里看人头,坟头是正的,肯定是人头歪了。向老么着急:能不能提一下坟?先生摇摇头:没用,过时了。见向老么叹气,先生劝道:别叹气,你家太高祖歪向右,你却在左眼眉头长颗痣,正好,现在黑痣发亮,好运来了。

  向老么悄悄照镜子,眉头黑痣果然亮晶晶的,有些闪眼,想起当所长这事,脑里活泛泛有了想法,心中装着先生的话,工作不再得过且过,开始用心谋事,认真干事。向老么在这个行当上了二十几年的班,情况清,政策熟,服务对象想啥子,所里职工盼啥子,如何做不违规皆大欢喜,还有那些曲里拐弯打擦边球的事,他都知道。向老么起早贪黑,有事走前面,见利退一步,不摆领导架子,把自己当成普通一员,渐渐有了凝聚力,亲和力,大家都信他,跟他,没多久竟把一个后进所搞得有声有色,好几次评比,都排在前面,成了系统里的能人。

  快过年时,向老么提着一筐土鸡蛋,轻轻敲开书记家门。书记住在市里,不允许小城下属到家里说事,向老么登门,他不认识,见憨厚老实的样子,以为是老家亲戚,让进屋里一摆谈,才知是隔了好几层的下属。向老么说起书记那次下乡,如说古时皇帝微服私记,真诚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书记明知与皇帝差得天远,听着却很受用,虽破了不让下属进门的规矩,但听向老么说的,看向老么带的,知道是个老实人,便没打脸,下次再去,也不阻拦。向老么到书记家,踩得着点,五节两寿,时鲜上市,土产成熟,得了稀奇,都去。进了书记家,如在自己家里,见活路就做,勤快却有分寸,该做的一点不漏,不该动的眼光都不往那边看,收拾停当,才坐下陪书记摆龙门阵,书记忙,就陪书记老婆摆。摆龙门阵只摆龙门阵,不说自己,不说工作,书记问,才一老一实把听到见到的,说给书记听。一来二去,天长日久,书记竟然有点盼向老么到家里来,有时周末,甚至主动打电话:老么,在哪里?向老么一接到书记电话,一边答:正好在市里,一边急颠颠赶到书记家。

  有了书记,向老么并没忘局长。局长是外县人,向老么隔三茬五跑过去,送点土特产,进了局长家,如在自己家里,见活路就做,勤快却有分寸,该做的一点不漏,不该动的眼光都不往那边看,收拾停当,才坐下陪局长摆龙门阵,局长忙,就陪局长老婆摆。摆龙门阵只摆龙门阵,不说自己,不说工作,局长问,才一老一实把听到见到的,说给局长听。一来二去,天长日久,局长竟然有点盼向老么到家里来,有时周末,甚至主动打电话:老么,在做啥子?向老么接到局长电话,若没在书记家,就一边答道:没做啥子,闲着,一边紧赶慢赶往局长家赶。若在书记家,便悄声说:碰到了一个缠访的硬茬,在单位耗着。

  向老么更不会忘了先生,逢年过节,都去拜望,若转不开身,也要老婆去。端午节的饭桌上,先生与向老么摆起一桩旧事:民国时期,你们向家大院子的向员外有个宝贝儿子,得了摆头疯,一着急,就左右不停地摆头,到处请医生,成年泡药罐里,就是治不好。有次,我家祖上帮人勘地路过,听说这事,给个土方,治好了。向老么有些奇怪:什么土方?先生就等向老么这一问:马槽前的泥巴,和蜂糖水,做成药丸,吃几粒,就成。向老么不相信:泥巴,也能治病?先生笑了:古语说,马踏千脚泥,能治摆头疯。你想,摆头疯,左右摆,马踏泥,向下踏,左右摆,用向下踏来克,不正好?向老么听先生这么一说,既恍然,又茫然,回过神来,才想起先生说那得了摆头疯的,是自己隔着几房的叔爷爷。接着,先生又摆起王三槐:王三槐在桃花莲池沟起事,杀了亲娘来祭旗,后人说王三槐是自绝后顾之忧,其实哪是那么回事。向老么听说过王三槐,却不知杀自家亲娘的事,更不明白造反与杀娘的关联,问先生:哪是为啥子?先生说:王三槐是猫头鹰投胎转世,猫头鹰,是噬母的货,王三槐不起事,也迟早要杀他娘,这,是命。向老么听得神道道的,似信非信,不知如何接话,端起酒杯敬先生:来,抿一口。

  不知不觉,过了三年多,市里与书记谈话,准备让书记再升半格。书记见副厅有希望,自是高兴,高兴之余,却心欠欠的,牵丝带纹寻根究底理了很久,才想起是憨厚老实的向老么在心里作怪,好几年了,念头动过几次,却一直没下手。书记不想在小城留遗憾,与局长说说,连夜开会,调向老么回小城任了副局长。

  没到五年,先生的话就应验了,向老么将先生奉若神明,请先生在小城的樊哙店吃樊哙全席。几杯下肚,向老么现身说法,向朋友们介绍先生,从老太爷过世起头,说勘地寻阴宅,说小花坟脉象,说福禄坝宝塔,说先生预言,说治摆头疯,说王三槐杀亲娘,把先生吹上了天。虽喝到二洋二洋的,向老么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先生添油加醋,说自己几句带过,跑书记家跑局长家的事,一字不漏,嘴巴紧得像不透风的石墙。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先生之名传遍小城。

  其实,在小城,先生早已有名。先生姓张,小城人都叫他张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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