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就知道有一种食品,营养丰富,吃了能使人快乐。它的名字,叫做香蕉。
那时的你,已经在病床上滴米未进地痛苦辗转了两日,而我,才刚刚从省城赶到你的病床前。
你不吃任何东西,身旁的吊瓶,在缓缓地滴答。病床边堆积着不少食物,其中就有香蕉。
我坐在你的床边,低声而幽幽地对你聊起了香蕉以及香蕉对人身体的好,自然,我希望在潜意识里,你能听到我的话,从而,能吃上几根香蕉。
那时候的我,大学刚刚毕业。自然,在你的心里,你的已经大学毕业的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话,应该会有些见识的吧。
你果然有了表示,示意给你吃一些香蕉。然而,一根香蕉的三分之一还没有吃完,你又开始咳血,自然,这所谓的快乐食品,它并没有真的让你快乐。
你一生刚强。刚强的你,一直能干。能干的你,那时节事业正干得风生水起。你的孩子们,也正在一个个的长大,一切的一切,都让你欣喜,让你愉悦,让你无法割舍。
你有强烈的求生欲。所以,你忍着痛,想吃一些我所说的快乐食品,那时候的你,心里一准在想,让自己的疾病尽快的好起来。当然同期有着同样想法的人,远远不止你一个。
昏迷的你,不住说着胡话。从你断断续续的胡话里,我看到你时而奔波在大坝上,时而忙着抗旱,而且,你还在不屈不挠地跟身体里的病菌,做着对抗。
你说:“这是什么病啊,让人这么难过,等病好了,我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
那时候的你,认定自己的病,是一定会好的。而守在病床边的我们,跟你的意念一样的坚决。我们都相信,从来没有倒下过的你,一定会战胜这突如其来的病魔。
小时候的记忆里,每到立秋季节,母亲总爱得病,然后在我们家的大炕上,就见你请来的医生,在为母亲挂吊瓶。
大哥在学校读书,不慎被人用开水烫伤了脸,回家养伤,而你,则天天给他换药。
二哥和姐姐出麻疹,整天在炕上“爹呀妈呀”的喊,你忙前忙后给他们看病买药。
几个孩子中年纪最小的我,有次突然肚子疼的厉害,你用针灸的方法,很快帮我止痛。
我病了,发烧咳嗽,你买来药,我却嫌苦。平时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你对我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气得想要打我,然而最终,那只手却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我读高中的一年,回来笑笑地跟你说:“爸,你看我脸蛋上长了个疙瘩,一点不痛,就是有些痒。”
你扳过我的脸,就着阳光很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很凶地冲我发起了火,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说完,二话不说,推起自行车,立马带我去县医院。
医生诊断是粉瘤,第一治疗方法,是用针管抽。然而针扎进去,却发现里面的东西纹丝不动,压根抽不出来,为此,你特意把在外工作的大哥叫了回来,让他带着我,去省城的大医院。
那是我第一次进省城,第一次坐长途公交车,而我的目的,却是要让医生,在我的脸上划一刀……
我上大学了。有天早上,突然晕倒,去到医院,医生诊断后说,患了胸膜炎。于是,我住进了医院,而你,则从遥远的老家,一次次地来看我。
姑姑的儿子来我们家,因为贪玩,不小心将脑袋戳到捅炉子的一根铁条上,脑袋上被戳了一个深深的洞,血汩汩地往外流,你一边给他消炎,一边给他包扎,庆幸这孩子没有伤到内脏。
姨妈的儿子因为调皮,从树上摔了下来,大腿严重蹭伤,送到我们家,你每天不管多忙多累,都要按时给他疗伤敷药。
奶奶身体不好,你时常给她买药,或者用非常有限的银钱,给她买上一点好吃的。
记得有次去县城,你买回来一个肉夹馍,嘱我给奶奶送去。记得吃着肉夹馍的奶奶,眼眶里全是泪水;还记得有一次,出门回来的你,买回来一小袋花生,同样让我送给奶奶,当奶奶和我一起,慢慢一颗一颗地咀嚼那些花生时,祖孙俩的那种满足和幸福,不亚于如今的人,拥有了一辆人见人爱的拉风宝马跑车。
那是一个物质太过匮乏的时代,有好多人都无法填饱肚皮,自然,我们也并非时代的幸运儿。
在我的记忆里,你总是强悍的,如铁一般的坚强和强悍。我们每个人,老的小的,都会得病,都会有虚弱躺倒的那一刻,唯独你,从来没有过。
打我记事起,就只记得别人病了,你或者亲自治疗,或者去找医生,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你病倒过一回。
所以,当那个初春的冷飕飕的夜晚,别人在澡堂里找到我,递给我一封写着“父病重速回”五个字的电报时,我的迷茫压倒了我的伤心,我的疑惑盖过了我的'悲哀。
父亲病了?父亲也会病的吗??
父亲,他不是从来不病的吗?何况,就在几周前,我见到的父亲,不是还在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吗?
可能吗?不可能的吧?!
我想一定是搞错了。然而电报的寄发人,却分明是另外一个我所熟悉的名字。
那一夜的我,辗转无眠;那一夜的我,满脑子都是怀疑。甚至,当第二天一大早,坐上长途车的我,对于电报的内容,依然将信将疑。
然而最终,当我走进医院的那一刻,我却真的看见,你确实是躺在病床上,而这,也是我有记忆以来,唯一的一次。
你是懂一些医的,所以当你发现我脸上长了粉瘤,而我却没有及时告诉你的时候,你愤怒异常,因为你知道,越小的病越好治,而你呢?
你容光焕发,你笑意盈盈,你精神抖数,而这,算是真实的你吗?你冠心病、你咳血,你呼吸急促,这么多的症状,怎么可能突然间在一天之内全部爆发?
你的身体,对你敲响警钟的时间,自然不会是在医院的这一天,而你,却无视它、忽略它,却总是忙不完你所看重的工作!
“香蕉事件”的时间过去了十多个钟头后,就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时分,大概五点钟的光景。
这一次的疼痛袭击,来势更加凶猛。而我们,个个像疯了似得四处找医生。急诊室的医生护士们们,朝着你飞奔而来,他们给你打强心针、他们拼命按压你的胸口,然而纵然还在吸着氧,你的呼吸,还是越来越急促……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生离死别的最后一刻。因为忽然,一直因为疼痛而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你开始说话,思路清晰,忽略掉你已经明显不很均匀的呼吸,简直可以说你是在侃侃而谈了。你开始把孩子们一个个地全部喊来你的身边,然后叮嘱你的儿子们照顾好你的老伴,你开始操心你的尚未出阁的小女儿,觉得这个即将会没有爸爸的小女儿的我,实在可怜……等把这一切让你悬心的事情安顿完,你说了三个字“我完了”,然后就此与我们诀别。
那一年的你,还不满五十五岁。
有好长好长时间,我无法从心底接受你已经离去的事实,别人无意中的一句谈话,就会深深地刺痛我。有一次,跟公公聊天,老人说:“那些走的早的人啊,多半是因为心胸不够开阔。”公公是善良的人,自然,他说这话的时候,脑海里并没有想太多。然而我听后却反应激烈,甚至于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开,他们不知道,在我的心里,你已经犹如一尊神一样的神圣不可侵犯,他们也不知道,时时刻刻,你都活在我的心里。
你个性刚强,说话做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然而让我想不到的是,就连你的离去,也居然如此利索,如此果敢。难道,面对那个你即将去往的陌生混沌的世界,你,真的连一点点的恐惧,一丝丝的害怕,都没有吗?
你一向勇敢,就连到了最后,到了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你也果决的完全像个大英雄。
你脾气不大好。所以一直以来,我对你敬畏的多、亲昵的少。一直以来,你对待我们兄妹几个,要求很严格,所以,小时候的我们,见了你,犹如老鼠见了猫,恨不能绕着走。
等到稍稍长大一点,我开始感受到你的爱意,而我,也慢慢在学会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你的爱。
你好抽烟,而当我知道抽烟不好的时候,我已经在读小学。
那时候的我,在外婆家借宿上学。有一天,在借来的一本作文书中,读到一篇作文,叫做《爸爸戒烟》。于是周末回家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将那本书揣进兜里,然后,回家后当着你的面,一字一顿地将那篇作文读了一遍。
这事听起来很小,几乎微不足道。然而小时候的我,非常羞怯,单只一个当着别人的面将一篇文章全部读完,就是对我个性的一项挑战。而这个挑战,却是为了你,我心甘情愿强加给自己的。
而你,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边,认认真真地将那篇作文听完,然后很有些感概地说:“别说,我娃还真是有心呢。”而至于烟,却是并没有戒掉。
怎么可能戒掉?
你每天晚上,睡觉的时间都超过午夜十二点,而熬夜的你,并非在忙于游戏或者娱乐。你或者跟人谈话,或者在自己思索,而不管是谈话或者思索,你都习惯性地不能离开烟卷。
当我的年龄再小一些的时候,那时候的我,对你的抽烟,漠不关心。然而对于你抽完烟后的烟盒,却有着浓重的兴趣。因为我很喜欢那些名字叫做“大前门”或者“大雁塔”的烟盒。到了我上大学的时候,你嘴里抽的,是不带过滤嘴的平装金丝猴。
你的已经出嫁的大女儿,过节的时候给你送了两条过滤嘴烟,而你却去商店,以少换多的改成了平装版。时间,应该是距今已有二十三年历史的1991年。
因为家庭条件所限,你读书不多,但你却发自骨子里的,喜欢书,并且喜欢读书人。
我有时觉得奇怪,你说你只是一个农民,为什么你的朋友圈里,有那么多能干的人,他们或者在外工作,或者当老师,或者做教育局长,却都无一例外地,喜欢跟你谈话。
姨妈的几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在当时当地,实属罕见。然而那几个孩子,每次从省城归来,总是不忙着先回自己的家,而是一下车,直接先奔到我们家,只为了,要跟你好好地说说话。
不错,你的确是能言善道,然而喜欢跟你聊天的人,其实更加看重的是你的有思想、有主见。
不管日子多苦多难,你义无反顾地将我们姊妹四个全部供养出去上学,在你看来,上过学的人,总归会是不一样的。
你跟母亲闹矛盾,你的大女儿知道了,给你写了一封信,你读后,沉默良久,然后说:“看来,还是要送孩子去念书啊。”
在你看来,念过书的人,更通情达理,更明辨是非,所以,哪怕自己再难、再苦,你也要供我们去上学。
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目睹过亲人的离开,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个叫做“多脏器衰竭”的疾病。以至于好长时间以来,在我的观念里,总以为这样的一种疾病名称,纯粹是医生们推卸责任的一种杜撰。
人们常说,有得就有失,有付出就有回报,然而这些话放在你和我的身上,却统统不灵验。因为从头到尾,都是你在为我付出,而我,却从来没有给你做过什么:我没有给你买过一件衣衫、一包茶、一条烟,而你,却把我养育了那么多年……
前阵子有朋友抑郁,就听有人建议多吃香蕉,言下之意,自然是说香蕉是快乐食品。而刹那间,那些跟“快乐食品”有关的痛苦记忆,却一下子充斥了我的脑海和心田。
也许,世间的所有事情,都并不绝对。这正如快乐和悲伤,看起来似乎遥不可及,却往往,正犹如手心和手背,二者之间,其实只是一个一百八十度旋转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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