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的确是破旧了些,可两匹马却披挂整齐。鞍子是硬木做的,在日头照耀下放出油油的光,肚带是纯皮的,虽用了多年,但没有旧的痕迹;马的头上拴着鲜艳的红缨,项圈上的铃铛随时都发出悦耳的声响,那声响在山梁上回荡,扰醒了山林,远近的林子也随着玲声开始晃动,嗡嗡作响。至于“笼头”嘛,它们从没戴过,戴上那东西很不舒服,对,像囚犯。打个响鼻儿都费劲,从它们进了家门就没受过那个屈儿。
两匹马的脚步很有节奏,在山间的土路上哒哒----哒,哒哒----哒,欢快地走着。老马识途,他们用不着主人的呵斥。而老艮更没有搭理它们的意思,他悠闲地坐在车上,半闭着眼睛假寐,路连看都不看一眼,看路那是马的事,他只管想着他的心事,想着想着便扑哧儿一下乐出了声。老艮赶紧睁开眼睛看了看四下,怕有人发现,然后又自语道:“这深山老林的,哪有人笑话咱呀。”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两匹马也听到了他的笑声,它们对视一下,悟出了主人的心事。它们知道,主人一定是想起了镇子上的那个女人,于是两匹马欢快地打了声响鼻儿,山林里又回荡着哒哒----哒,哒哒----哒的马蹄声。
其实马车上的东西并不多,都是从山下镇子买回的米面和家什之类,这些东西大多都是为林场的邻居捎的。林场人家少,少得连个粮店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卖铺,那是老艮家开的。说是小卖铺,其实就是老艮母亲住的屋子,屋里摆些林场人家常用的酱油、醋、盐和香烟之类的日用品。老艮常去山下,小卖铺自然由他的老母撑着。家里只有母亲和老艮两人,老艮都快三十了,为他找个女人就成了老人的心事。但没有办法呀,林场人口少,姑娘也不多,再说,老艮从小就倔强,平素不多言语,林场人都说他是个“撅头”,一杠子都压不出个响屁来。慢慢地,人们都忘了他的大号,只要有人喊声“老艮”他就知道在喊自己,便会闷声闷语地答应一声。头些年,林场的年轻人都接二连三地结婚了,只剩下老艮一个人,母亲脸上整天写满了惆怅。孤儿寡母,家里空落落的。
老艮虽然艮,但他自然有他的想法,林场周围的山林里有取之不尽的山货。春天的蕨菜,夏天的蓝莓果和五味子,秋天的木耳、蘑菇和榛子。人们在闲时就进山采山货,老艮就把这些山货收来,拉到山下的收购站,大家都信得过他,他委实也不欺诈左邻右居。后来有小贩子来收山货,林场的人们宁可少挣两个也要把山货给老艮,大家晓得,老艮收东西不是为赚钱,而是去山下看一个人,一个在林场长大,后来去了山下镇子的女人。
那女人姓颜,小名叫菊子,小时和老艮家住在一趟房,比老艮小两岁。那时她很腼腆,很少和别人言语,初中毕了业,就去了山下镇子的姨家,很少回林场,后来林场人就鲜知她的下落了。
前两年的深秋,老艮去镇子送干蘑菇,从收购站出来时已到了晌午。街道寒风肆虐,冷气侵入了他的身体,直砭得他骨头缝里都冒凉风。“管他呢,先吃点东西再说。”他赶着马车来到镇子边上,找了一家“热面铺”,把马拴在门前的树上,再往地上扔个装着草料的袋子,让马吃个饱。铺子不大,只有一个堂屋,他选个靠窗户的地方坐下来,也好照应一下外面的马车,那马车是他的命根子呀。一碗热面,两张大饼,老艮裂开腮帮子大吃起来。一个装有两个茶蛋的小盘放在了他的桌子上,老艮头也没抬,把小盘推到一边:“我没要茶蛋,你弄错了。”他又吃起了他的热面。“没错,是你的,这茶蛋是你小时用糖纸换来的。”老艮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女人,是有些面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唉,我一个山里人,能认识几个人呢。”他没有搭腔。“我是菊子呀。”老艮的筷子啪啦一下掉在了地上,他揉了揉眼睛,又瞧了瞧眼前的.女人,蓦地醒过腔来,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
那天,老艮不但吃了茶蛋,还喝了两盅老白干,他和菊子唠了许多,许多。先是唠起了小时他领菊子采榛子,又唠起他去合作社里给菊子捡别人丢下的糖纸。那时林场真叫苦呀,几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就包住了菊子的心。“艮哥,你的牙还没镶上呀”菊子眼睛直盯着他,老艮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他又想起小时玩“过家家”的往事,为了娶菊子做娘娘,他的门牙让林场场长的儿子打掉一个。“不碍事,不碍事,吃饭香着呢。”
酒虽没喝多少,老艮却有些微醺。
以后来镇子的时候,老艮就常来这里吃热面,也从老板娘(菊子姨)的口里知道些菊子的事情,他知道了菊子仍单身,还知道菊子心里想着他。其实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日子久了,拉车的马都晓得主人的心思,出了收购站就径直来到铺子前的树下,等着主人把自己拴在树上。
林场的人们发现老艮越来越精神,赶着马车进林场时不时还哼着小曲儿,大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阵剧烈的颠簸,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老艮不用睁眼就知道到了河边。他挪了挪屁股,翻身下车,蹲在河边洗了一把脸,又把背壶灌满。河水很清,清得能看到远处的河底,他又拘一捧水喝,长出了一口气:“嗯,真他娘的甜。”两匹马也站在河边饮水,老艮轻轻拍了拍马:“喝足喽,快要爬山梁了。”其实这都是废话,马是拉车的,它们几天就拉主人走一遭这条路,怎能不知前面就是山梁呢?
人单马孤那是以前的事。
那时他和一匹马在这无尽的大山里转悠,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群山之下,他们是那样的渺小和不起眼。爬这座山梁,马的脊背都腾腾地冒热气,老艮心疼马呀,他手扯住拉车的绳子,和马一起艰难地丈量这陡峭的山梁。偶尔在路边薅一把嫩草给马,马理都不理,只管躬着身子,吭哧、吭哧地拉车,等到了山顶,才能停下来歇口气。老艮也在路边的石头上使劲地抽起旱烟,那烟让他抽得“嘶嘶”直响。他用模糊、混沌的目光向山下望去,即使望到了山脚下林场那瘦瘦的炊烟,望见炊烟下的家,他也不感到惊喜,在家和在这里没什么两样,混日子嘛,就这样,山里人。
炊烟的下面是矮矮的房子,房子里面有两铺通长的火炕,这就是家了。母亲把饭做好,娘俩只管盘着腿吃饭,谁都不言语。吃了几口,老艮觉着缺点什么,忙去墙角找来酒瓶,倒了满满一碗,酒不能不喝,那是山里人的命根子呀。有了一碗酒下肚,躺在通热的大炕上才能睡的瓷实,才能一觉睡到天亮。
遇到菊子后,老艮便知道疼起马来,他在镇子的牲口市场又买来一匹黝黑的小马,小马虽只能拉边套,但两匹马拉车过山梁就轻快了许多,它们一路撒欢儿,铃铛作响,放屁的工夫就到了山顶。老艮也牛了起来,连车都不下,只管悠闲地坐在车上,听着铃声,想着他的美事。
日头已经卡山儿,喝足了水,老艮骗腿儿上车,只“唏”了一声,两匹马便拉车赶路。老艮从袋子里摸出个包裹,在车上摆弄着,最上面是菊子给母亲买的褂子,预备冬天套棉袄的,下面是给他买的衬衣衬裤,还有两件深色的裤头,他又拿起一件板正的西服,顿时乐了,他尽看镇子上的人穿它了,是精神,可从小就没穿过这个东西,不知自己套上它会是什么傻样。但不能不穿呀,菊子说了,等结了大冻,就回林场和他完婚,到时就让他穿这件西服,来个狗长犄角---羊(洋)式的,菊子想让林场人瞧瞧,赶车的老艮也能艮来个媳妇,也能穿上西服。
冷不丁,他的手碰到两个硬邦邦的东西,大一点的他晓得,那是菊子买的香喷喷的八珍鸡,说是给母亲补身子的。那小的呢?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原来是一包精致的月饼,最上面的一块被咬了一口,形成个均匀的月牙,老艮分明看到月牙上还留有菊子香香的唇印,他张开大口,恨不能把唇印吞进肚里,这一吞把他噎得直翻白眼,赶紧摸出背壶,“咕咚咕咚”喝了半壶,又擦了擦眼泪,看到月饼的月牙又大了一圈。
“今天是八月节呀,多圆的月亮。”
等马车到了山顶,老艮蓦地看到,一轮明月正神采奕奕地挂在远处的山上,他知道那山的下边就是林场,就是自己的家。夜空一片澄明,不见一点阴霾,只有点点繁星缀在天幕上,不时地眨着眼睛。林场上空飘舞着柱柱炊烟,月亮也好像食了人间烟火,比往常更温暖,更迷人。它正蹲在山巅之上,用温情的月光照亮通往林场的路。铃声叮当,马蹄哒哒。
月亮好圆,月光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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