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照例去上面的家,无非收收杂志,浇浇花。赤脚走在地板上,除了飘起的窗纱和脚边流动风,一切都是静谧的。陶罐里的兰花,不知疲倦地开着,只粉红一朵,却洋溢着无限的温情。那枝深褐色的干枝莲蓬,孤零零地躺在飘窗上,而瓶已不在。一想便知母亲来过,她老人家勤快,喜收,失手打破,亦是常情。也不过是个普通手绘小瓶,不沾古意,纯属景德镇小工艺品。因喜她晶莹剔透,洁白温润,瓶身又飘有两片墨色荷叶,便买下。在时不觉,每次进卧室,抬眼便能看到,一旦不见,颇觉失落。稍做发呆,俯身细寻,竟不见一粒瓷屑。
再见母亲,也没问。倒是一日母亲忽然想起,说道你买的东西,也太次了,像纸片子,风一吹,窗帘一鼓,就碎了,下次我给你买一个好的,装上石子就稳了。母亲当然不懂薄如纸,声如磬这样的道理。
我亦不懂,但喜欢,也仅仅只是喜欢。过去附庸风雅喜欢过青花,觉得干净素雅,像情人的眼泪,隔空一朵,便滴落千年。现在知道了浅绛,一个略带粉意的名字。细腻幽微处不让处子,如新荷初抽,肌质鲜嫩,清芬似水。淡粉浅绿中,点染随意,意趣横生,人物山水皆空灵,便觉得好。就想着,浅绛定是位粉衫女子,从晚清一直婀娜到民国,摇过无数红沙绿浪后,悄然定格瓷上。亦想那时的女子真美,淡眉细眼,腰姿楚楚,裙带衣褶间藏有万千山水。不像今之女子这般尖利与高昂,即便穿上古装,戏里戏外总有几分扭捏空荡。终没有瓷美人这般内敛安静,娇媚可人。
自己身为女人最喜女人,骨子里又渗有一丝古意,遂不喜女子戴眼镜,好端端,遮去半壁江山。因自己戴,深知冷热雨雪皆不适,更深恶痛绝。就像给素盘箍金扎银一般,繁缛亦无奈。若是古之女子也这样行于市,画于瓷,不知该作何感想。一笑!
一次,在某论坛发帖《说元春》。第二日便有朋友过来留言,说曾收过一件道光年间的粉彩小缸,上面绘有元春,并附有细如青蚁文字两段。其中提到元春崩于寅年卯月,得年仅三十余,不同于高鹗续卷的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于自己推度暗合,看后颇觉惊喜,这无疑说我们一些前人并不认可高鹗。红楼成书乾隆,高鹗系乾隆三年生人,同属一朝,其整理之续印于乾隆末年。但经嘉庆,至道光,世人置若罔闻,可见心中自有算盘。看红楼不想幽悬探佚,弄得整篇文字支离破碎,索然无味,但也常有一些小想法飘过。朋友的瓷器倒是佐证了一段历史和那个时代人们对这部小说的看法,应该算作一个不小的发现,比一味虚谬揣度,强且有力。也知自己遇到了一个既深谙瓷器又稔熟红楼之人,遂回访了这个不回头斋先生的文存。
先生的文亦好,笔墨无形,雨洗一般,随手皆是闲落之美。一篇篇慢慢看过,不觉已是尾声,回头再默默检视一番亦觉得好,不急不缓,清凉透骨。好就是好,无需多言,自己阅书有限,但书里书外也看了不少文字,那些名家又如何,也不曾这般简便爽利,安闲自在。过去以为好的.文字必是包浆的,温存厚实,沉静滋润,透着几分岁月的况味和火候。现在想想,好的文字必是养在水里的,从月亮里捞出几滴,随意洒落,已是清扬四溢,了无痕迹。这样的文字自是不用过多晾晒,养在自家阳台的瓦罐就好,春有紫燕,秋拥彩蝶,若能随风吹送,也必是荒郊里最美的一株。再去回索自己的文字,相较倒有几分拿姿做态之嫌,未曾落笔已是明火执仗,便把结辑成册的想法冲淡了许多。
后来先生的文存一直不曾更新,从此寂静。
再后来,我回访过一个博客,眼睛才跳两行,便认出是不回头斋先生的文笔。先生勤奋,每天截取一小段光阴缀成一篇,淡淡叙出,寂寂结尾。文风清淡,骨质丰满,若残瓷断盆,虽荒凉,却凛凛自然。小文和自拍幽居一隅,任风来风去。
其中有一篇是《再说十二钗》。先生说在收到的几件红楼瓷器中,除了嘉庆,从道光至光绪年间,十二钗的画像里都没秦可卿,均是尤二姐。这无疑是个惊天发现,对我亦是一个不小震动。这样的谜团,足以撼动我们固有的思维,颠覆今人对十二钗的定位和论断。另外不知为何史湘云皆是拿着麈尾的出家人打扮,竟无例外。想前人也不会平白杜撰,肯定另有版本可依。
又想世人收藏,买进卖出,大多为了博取差价,并没几人真正会心瓷上诗词人物、山水故事。即便碰到珍贵有价值的文化遗存,也熟视无睹,只能在不断流转中暗无声息。幸亏得遇先生,除深藏密爱,尚能倾注笔端,跃然纸上,使旁人得观。
望着窗外,悠悠绿水一潭,不知不觉已是秋天。满墙的爬山虎黄绿潇潇。今早发现二楼的阳台已积满落叶,有几片零星涌入室内,甚是凄凉。轻轻用扫把扫去,像翻飞的金色蝴蝶,纷纷飘入水中。想着季节似水更替不歇,而瓷上的光阴却是如此不老。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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