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集街西首有一奇怪地点,在整齐的砖瓦房后,草木林荫处可见一低矮坍塌的土墙草房,很难相信现代化的乡镇中还会很不协调地保存一处如此破旧去处,勿须置疑它已孤零零地呆在这里有些年头了,附近村民都知道那是一翠的住所。
即将垮塌的土房门前藤蔓如髯,荆棘遍布,屋外东南角放置一手盘石磨,磨身腿柱虽已腐朽,但从推磨手柄的光滑度来判断,磨主人的生活极其节俭辛苦。也许在她临终时日也未曾将它毁弃,它孤寂地留在这里,向对面的一檐院落作长久窥视。
小时候就知道对面有一平房人家,房舍低矮狭长,近二十米后墙仅留有一个低窄小门,像一座森严保守的庙宇,更似一座封闭的城堡。平时很难见到后面门是开着的,也看不到这个院中的主人踱到邻里去串脚聊天,只是知道院中有很多蜜蜂箱,忙于采蜜的蜂虫盘旋与房前屋后,满耳飘荡着潮水般的蜂鸣。
童年的好奇终究按奈不住,趁村民们都还在午睡,我和几个小伙伴沿着狭长的墙底悄悄地溜过去探个究竟。那些墙全由青砖砌成,那些瓦琉璃通透光亮细洁,这可算是乡间的名胜。
老街上有一个年龄很大的老头,叫王武成。老头很邋遢,倒能说出这气派院落很多事。他说,这房子主人姓秋是个有钱人家,旧社会是开当铺的。买过来的小老婆一翠不能生育被撵到对面草房里成年不让出门,后来秋老头死了,就没人再过问一翠的事了。我们小孩子当然听不懂,但有一句至今记忆犹深,“真是可怜,这小婆子身后无嗣,丈夫又死了,日子难熬啊!一翠一人待在屋内悲泣声常常从夜半传到天明”。
村子里的单身婶婶婆婆多得很,为什么她们没有偷偷呆在屋里流泪呢?孩子们终究想不明白,偶有胆大伙伴去问一翠,于是招来一阵恶骂,一阵流泪。从此孩子们再也不敢接近一翠的土坯草房。冬天,雪暴风狂,四野一片洁白,一片死寂,一翠的草屋矮矮地窝着,像大雪封山中茫茫白色里的一个小窑洞口,孤立不动,被寒风冰雪无情地压了个遍,被凄零零丢在垠垠荒野中。
街后有一个针织厂,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先生,每遇逢集就会在厂旁立起锣鼓说唱古今。一翠总是远远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这里的乡村不大,村民很难有其他娱乐方式,逢鼓声响起村民瞬间便围得人山人海,手板的号令响起,场下便一一安定。于是来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或来一段《陈世美不认前妻》如此来回评说一番,所有的村民都沉醉于其间,仿佛整个村子都在齐心协力地集中于这小小的舞台。村民们在遥想历史、硝烟、山川、河流等,空间限度和时间限度都极其广阔,专注静听鼓板的敲击声在村野间回响,从想象走向现实,又从现实走向想象。
孩子晚自习放学通常很晚,我常常会独自一个人黑蒙隆冬地走回家,一次经过一翠家草房时,看到一翠和那个说书先生正在相对谈话,都是小孩听不懂的'话。但一翠总是对那人说对不起,然后就会低下头引泣良久。说书的低声说:“你不要苦了自已,等他有足够钱的时候.....
清晨,寒风肆虐于一翠草房的残垣断壁间,四野的生灵都在瑟瑟颤抖,对面一檐院落的屋顶瓦片掀了,路边的大树折了, 一 翠破旧的草房好像倏间变得异常高大,定定地立在那里,巍然不动。门口手推石磨亮闪闪地,十分精神。那时, 一 翠几乎天天摇着石磨快乐地望着村南说书场,那里正表演着山东快板:闲言碎语不必讲,咱表表山东武二郎......
书场后边是一望无际的高粱地,记得我们三五成群的小伙伴会跑到里边去捉迷藏,或找些小喇叭,紫端端等野菜果实尝尝鲜。高粱地头的小道上常会见到一对对年轻男女在边走边谈,随着缕缕微风远方传来飒飒声响,夹带着高粱杆叶的清香,与对对情侣一同畅漾。说书的自然也会去那里,他经常是手拿着竹制快板唱着莲花落,边走边敲:家住泗洪青阳南,离家寻妹好几年......
据大人们讲,某日说书的在高粱地让南圩队十几个秋姓小伙打了个半死,说是他打算带上已为人妇的表妹逃往泗洪县,被主家发现追上一顿暴打。我却无法知道事情真实与否,但从此我真的再没有见到那个说书的。
这件事,远近几个村庄都知道,为何说书在高粱地被打?他的表妹是谁?直到我长大后还在经常疑惑。拐走别人的老婆在乡村可是一件大事,即使未成事实,主家也会颜面扫地。说书的自然更明白,他说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的不是闹得天翻地覆、险象环生。
去年回老家,村长告诉我一 翠去世了,坟墓离街上很远, 一 翠临终前嘱咐将她安葬在村南的那片高粱地。傍晚,看到 一 翠的坟茔是那样宁静,那样的孤寂,自然没有立碑,下葬时在坟头插的柳枝已焕发成青青小树,固执地戗然肃立。鸟飞累了偶尔停在上面歇歇脚,停一停,看到远处的茂树,就倏地飞 走了。 我想,要是那个说书的还在,准会写下长长的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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