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自己问，是迫不得已。
有段时间我常常在梦中打僵尸。从环太平洋一直打到南极洲的两千米冰盖，或在极度干旱而酷热的热带沙漠地区以细弱的沙生植物为武器。有时一夜之间跑过全国各大一线城市，慌乱中顺手打破广东人的早茶。骑着一九四零年的坦克或者爬着，每天，虚弱地从这场世界性的大逃亡里睡去又醒来。
我妈认为我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多了，同学觉得这反映了我幼年时期患有艾斯伯格综合征的可能。然而再如何具象，再如何荒诞，这就是一个梦罢了，再深入去想，只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答自己问，也就和做这样一个梦同等地莫名其妙。
我们问世界为什么，可曾得到过什么回答？我们爬上天台，望着从江边滚滚涌出的乌云，或者是三墩镇上的`大鸡排产生的浓烟，或者把头塞在抽屉里，听着未关的广播的电流声，在安全的黑暗里问，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为什么我看到的你是这样的。问为什么对，为什么错，为什么以灰色为标准。就像有人问，为什么节日破产，为什么节日降临。就像有人问，为什么我看见死亡，为什么死亡装作看不见我。就像有人问，为什么世人皆浊，为什么独留我清。就像有人问，为什么你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你从没有答案。
更多地，我们询问为什么踟蹰，为什么犹疑。问是否有命运，问是否存在历史。问我胸腔多大，身有多长，够不够填满我的伟业。问我身在何处，以怎样的姿势，能不能抹去我的不安。问为什么出生的偏偏是我，为什么我心似海又身如尘埃。
这些问题近乎无解。想得脑浆都快沸腾，想得肌肉都快萎缩。听说了许多理论，也依旧要问出这些问题。经受了许多挫折，也依旧问这些问题。我们又把自己关进档案室里，紧张而激动地翻阅历史，看那些令人大恸而涕下的英雄，检视他们出生时的天象，为他们的丰功伟绩和伟大人格颤抖，手汗糊了整页铅字。我们又分析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又联系前朝残响，综合后人的评价，画出详尽的关系图，归纳出紧绷的规律，在结果前面加上尽可能繁复的定语，最终，还是合上了书，打开门，像所有默无声息的诗人一样，在滂沱的人声中询问意义。
世界不会给你答案。所有问题的表现，恰恰就是发生了。最后只有自己回答自己，以解释自己，愈合自己，完整自己，以安慰自己的贫弱内心，为自己的远大前程找理由。无奈又幸运。
答自己问，是自我拥有的循环。回答为什么时间这样发声，为什么它又就这样走了。回答为什么出现这样一个时代分娩这样一个孩童，为什么他会被记录。回答为什么出现龟甲和象牙，为什么出现泥土和岩壁。回答为什么联系，为什么出现巧合。回答为什么爱，为什么出现矛盾。回答我身边是什么树种，我该去哪里，为什么。回答为什么我在这里，回答为什么我往这里来，回答为什么我停下了，回答为什么我要提问。命运是别人的事，历史也是别人的事。我只迫不得已，自问自答以面对这一切莫名其妙的发生，就像面对莫名其妙做的一个发生在南半球的梦，把它嚼碎了咽下。
我不知道缘由，因此答自己问。我不知道目的，因此答自己问。我只要确定意义和方位，因此答自己问，问以顽抗，答以实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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