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届深秋,我伫立在渭河市区段的胜利桥上,凭栏东望,岸边滩涂上的芦苇丛正在飘荡着芦花。一阵河风吹来,连绵数里的芦花雪浪翻滚,我犹如站在涨满征帆的航船之上;继而风平浪静,一张雪白柔美的绒毯沿河铺展开来,望不见头望不见尾。我知道再往东数十里,就是市县在联合治理渭河中打造的十里芦苇景观长廊了。
此时,我的目光不由得投向渭河南岸的秦岭方向,那里有两条小河,一条叫清水河,一条叫马尾河,都是渭河的支流。两河的流经处,沟沟岔岔都长满了茂密的芦苇。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曾经在两河之间的一个小村搞社会主义教育,那也是一个秋天,满沟的芦花铺天盖地。割苇的时候,生产队的男女老幼一起上阵,一捆一捆的芦苇被从沟底背到坡上,码在大队办公室旁边的空场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接着就是一年一度的编席大赛了。
我喜欢编席大赛,这是我从小养成的爱好。我的老家豫东,就是有名的芦苇之乡。每逢这个季节,场院里都会挤满了编席的人群,心灵手巧的媳妇,不甘示弱的青年,技艺娴熟的老人,都会一展身手。他们一边编席,一边说笑,讲说着人们所不知道的故事。我既喜欢他们编席时那灵巧跳动的节奏,更痴迷于他们所讲的奇闻怪事。
正好这个村也有一个技艺娴熟,又会讲故事的中年汉子,他就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李秀。李秀四十多岁年纪,高高的个子,微红的`脸庞,说起话来会在平淡中显出深沉。
他的编席技术不但快,而且好。他编的席平展、细密,供销社收购时老是挂一等,拿到市上件件都是抢手货。那时各家各户都有几分自留苇子地,收下的苇子可以自编自卖,他白天给队里干活,夜间给自家编席,一些懒散人家把自家的苇子也卖给了他,他也编成了席拿到市上卖,两头都占住,家里也早点富了起来。人们站在大队部门前指着东南方向一座红色二层小楼说:“你看,那就是他的家。门头上还有一幅木雕,叫凤凰展翅!”
李秀的家我一直没有去过,可他讲的那些耐人寻味故事,我却个个牢记在心,这些故事一步步将我引进浓缩着强烈时代色彩的芦花深处。
“你听过三十年代流窜在苇子沟一带的土匪王海山吗?”李秀语音迟缓,眉宇间透着一丝悲凉。“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勾结官府打着民团的旗号,到处为非作歹。有一个时期官府也曾派兵围剿过,可他凭着这百里芦苇沟周旋,总是屡剿不绝。这个人荒淫成性,而且残忍至极。”
他讲了这样一个的故事:一年的八月中秋节刚过,一个家在芦苇丛旁的护兵娶亲,王海山上门随礼时,见新娘子异常美貌,就起了淫心。第二天傍晚他把护兵叫来说:本团长想借你一样东西用用,护兵连忙说凭团长借什么都行。王海山说“要借你的老婆”,护兵说“好,晚上就给你送来”。
王海山说:“别急,还要连同再借一样东西:你的人头”。护兵吓得跪地求饶,说“留我一命,让我孝敬娘亲吧!”王海山冷笑着说:“那我不放心,也罢,那我给你数十个数的时间,你能跑得了,就算你命大。”护兵拔腿就向沟里跑,刚跑进芦苇丛中,只听一阵枪响,护兵霎时倒在血泊中。后来护兵的妻子就成了王海山的小老婆了。
李秀用手指着西北方向说,那护兵死的地方名叫池子洼,以后好多年那里都在闹鬼,说是护兵屈死的冤魂不散,日夜嚎叫。那一片芦苇也一直没有人敢去收割。直到民国二十三年王海山被军队包围击毙后,这里才归于平静。
我望着那一片片正在收割的芦苇,心头异常沉重。我过去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百里芦苇丛竟沾染着百姓的血泪,游荡着屈死的冤魂。
这时,李秀回过神来,转悲为喜说:其实,这苇子沟也是有感情的,在春暖花开时,它也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我立即接上说:是呀,《诗经》上有一首爱情诗就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句。你这里有叫人高兴的故事吗?
李秀笑着说:“有啊!”
“那是解放前夕,有一对从四川逃婚过来的青年男女,男的姓黄,是当地一家农民的儿子;女的姓郭,是县上保安司令的女儿。小黄给司令家当家丁,长得一表人才。天长日久两人偷偷相爱,私定了终身。司令发现后,火冒三丈,携枪到处寻找小黄,要当即处决他。二人闻讯连夜逃跑,城里不敢去,村里不敢住,就在这芦苇丛里藏身。
傍晚时出来要点饭,晚上就在芦苇丛里搭个小窝棚住宿。后来附近百姓知道了他们的事都很同情,有送饭食的,有送衣物的。他们在这里先后躲藏了三四个月,直到小郭怀上了孩子,加上四川也解放了,他们才双双回了老家。后来还来过信,说他们已经正式结婚,还生了一个男孩呢!”
我说:“这苇子沟也算有了点喜气。”
李秀说:“是啊!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爱着这苇子沟的。这里有我们的家,苇子是我们的生活来源。我们这里的人过去不管走出千里万里,到老了都要回到自己的家。”他讲了一件神奇的事:“这里过去几百年,每年都要发一两次洪水,都会有一些人被洪水冲走,可是他们的尸体却很少有冲到渭河里的。上游的人冲走了,总会在沿途的芦苇丛里找到他们的尸体。原因是什么?”我感到有些蹊跷,急问:“是什么?”李秀说:“那是因为他们的魂灵都不愿离开这百里芦苇丛,这里是他们的家呀!人老几辈可都是这么说的。”
是呀,这里是他们的家。我在这里住了半年,对此深有体会。解放十多年了,这里的农民吃饭靠种地,花钱还得靠芦苇啊!你看,他们盖房靠芦苇,置办农具、买油盐酱醋,穿衣购物,都得靠那卖出去的一领一领芦席来换。李秀这个书记所以能带领大家实现温饱,靠的也是这些芦苇。好在这里偏僻,同外面的世界隔着大山深沟,那些山外劲吹的“割资本主义尾巴”之风尚未吹进这个“世外桃源”。我也在这里安然度过了半年的“社教”时间。
可是到了我离开三年之后,村里一个姓常的小伙突然找到我说,村里来了工作组,一家一户自编自卖芦席的“小自由”被禁止了,李秀被当做走资本主义带头人撤职了,一年一度的编席大赛也搞不起来了,大片的苇子有的无人收割,有的直接卖给了造纸厂,社员们日子越过越穷了。听了这些话,我心头一阵酸楚。
现在,五十年过去了,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我遥望着渭河上这芦苇景观长廊,回想那一段特殊时期的经历,想起了大队党支部书记李秀的浮沉,心中仍然充满着感慨。我虽然年老体弱不能再次下到这个偏僻山区,但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小山村:他们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一定也在奋起直追,村民的生活水平一定也在一天天地提高吧。我祝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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