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匠
在我们村,一个孩子长到五六岁了,除了熟悉自家和左邻右舍的人,还必定知道这样三个人:木匠陈明恩、杀猪匠朱有宝、支部书记陈尚前。
说起来,木匠陈明恩是老牌的名人了。因为木工做得好,好多年前,还在青年的时候,他就声名卓著了。一个人有了名气,就像某种东西有了气味,要慢慢往四周扩散,很快,他的名声传到外面去了,方圆三四十里的人都知道我们村有个木匠陈明恩,远近的人都来请他做木活。
但在我们本村人的眼里,主要是羡慕他家的日子好过。早些年,就是大集体生产的时候,村里有一个木业社,陈明恩是木业社的组长,他带着一帮人一年四季在外面给别人修房子、做家具,很少在村里露面。他差不多完全脱离了生产,不像个农民。村里人暗地里对他有点眼红。你想,做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成年累月跟泥巴打交道,那是多苦的事,每天在泥地里从早干到晚,出汗流血,累死累活,挣到手的不过是八九个记在账上的工分,至于粮食和现金,那得等到年终时才能见出分晓,也许是进账,也许还要倒贴呢。可是陈明恩却不要什么破工分,他天天在主人家的屋檐下做工,不吹风不淋雨不晒太阳,还成天吃香喝辣,抽旱烟,喝茶水,最后还把现钱揣进口袋里……虽然,那钱大部分要交给队里,可是,他家好像总是不缺钱花,你看他儿子梦生穿的衣服和鞋子,从来都是到商店里买,洋式好看,哪像我们,全要自己做,土头土脑的样子……
当然,后来包产到户,情形有了变化,农忙时,他也要回家干活了——他的名气再大,总还是米秀英的男人吧,那么他得回来帮他女人割麦子,收稻谷,挖红苕,点小麦,种油菜……但毕竟是手艺人,到底跟别人不一样,就是做了一些粗笨活,他的手还是白净的,脸也白。他穿的还是四个兜的中山装,衣服上没有泥巴点子。他在路上走,两只手背在背上,步幅不大也不小,很文雅的样子。跟人说话,先把一只手端在面前,把手指伸开,说:“第一……”然后把一根指头折下来,“第二……”又折下一根,很有路数,一看就是那种见过世面的人。要知道,满村的人,这样爱清洁、有讲究的,除了他和支书陈尚前,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了。就是朱有宝也不行,他一身猪肉气。
但是,羡慕也好,眼红也好,我们把这些心思都藏在心里,不让陈明恩和他家里人知道。就是说,我们是背地里羡慕,当着他们的面就做出没事的样子,不显露出来。不是哪个人这样,也不是哪几个人这样,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如此。
还有一件事,也是外人绝不会想到的。按说,本村出了个这么好手艺的木匠,那该“近水楼台”了吧,可是说句实话,本村的人要修房、做家具,却不是首先去找陈明恩,而是悄悄跑到村东十里之外的张家坝去找张木匠,张木匠不得空,就到村西十五里外的王家沟找王木匠,如果王木匠也不得空,而这家具又是必须赶紧做的,比如是打发女儿出嫁的嫁妆,日子已经定了,那么迫不得已,只好回头找陈明恩了。
有一件事要保密: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先去找过别的木匠。知道了,他是死活不来的。弄不好,到时候你的女儿就没法嫁出去了。
怎么回事?——他人品不行,我们看不起他。……他偷鸡摸狗的,把本家的侄媳妇都睡了。他势利眼,对干部点头哈腰,对家境贫困的,往往是斜眼看人。他私心重,什么东西都往自己手里抓……
说件具体的事吧。有一年夏天,我那时已经十二岁,该分床睡觉了,可是没有床,父亲就请陈明恩来做床——他那几天正好外面没有活。
父亲跟他是这么讲的:工钱十元,管饭。因为同在一个村,晚上他回家住。
他用十天时间做了这架床:头两天备料,作息时间大致如此:上午九点上工,中午天热回家休息,下午三点又来,八点回家;第三天解料,作息时间依旧;第四天做了四只床腿,作息时间依旧;第五天做了前后两个床枋,又做了两把三角形的木尺——我们奇怪,要木尺干什么?第六天做床架,又做了一把犁——我们又奇怪,做犁干什么?第七天先做了一只抽斗,而后开始把床组合成架;第八天,上午没来(在家里给自家编撮箕),下午来,继续前一天的工作;第九天,上午来,下午不来(在家里栽烟);第十天,完工,收取工钱。
完工当晚,母亲把父亲好一顿抱怨:人家做一架床顶多只要五天,他倒好,整整十天,我多费好多米面,还有肉和油;这且不说,还用我的木料做抽斗做木尺,还做犁头,然后大摇大摆地拿回去,成了他家的东西,哼,占了多少便宜……你个砍脑壳的,我们吃了多大的亏!
我也觉得亏。我也怪父亲为什么不去找张木匠。父亲看我们都怨他这不是那不是的,发脾气说:“老子以后不找他就算了,说说说,吵其死个人!”
后来,我们家就再没请陈明恩来做过木工活。要做什么,还是去找张木匠或者王木匠。
至于别的人家,除了支书陈尚前、会计朱三娃他们几个——人家是干部嘛,那自然要另当别论罗——除了干部,别的人家也不大请陈明恩去做木工。不过,他们是不是也遇到过我们这样的事,我们没有问,也没人说起——这个可以理解,大家住一个村,怕得罪人。
后来就形成这样的局面:木匠陈明恩在外面名声越来越响,但在我们村,却很少有人提起他。
他是我们村的手艺人,但他的手艺是做给外地人的。
我们给外村人养了个木匠。就这么回事。
二、杀猪匠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最为风光的还是杀猪匠朱有宝。他让我们有肉吃。那个年代,有肉吃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朱有宝背着各式各样的刀具,穿着一身油光发亮的衣服从村路上走过时,凡是看见他的人,哪怕相距半里远,也要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往前走两步,热情地喊一声:“朱屠夫,又到哪里去杀猪?”好像这么问一声就有望吃到猪肉。可是朱有宝听了就像没听一样,只在嘴里“哦哦”胡乱应着,继续埋头走路。这种话他听了几十年,懒得答理。问的人就有些丧气,好像到嘴的肉又丢了。
村里的小孩都怕朱有宝。比如,一个孩子因为一个什么事,正在哇哇大哭,忽然有人吓唬一句:朱屠夫来了!他的哭声立即就断了,慌里慌张地四处张望,赶紧往大人怀里钻。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朱屠夫并不是恶人,之所以怕他,因为他是村里第一个敢杀生的人。他把一条活蹦乱跳的猪按在那儿,一刀捅进它的喉咙,一股血就喷出来,先前还四脚乱踢、尖声嚎叫的猪,慢慢就没声音了,不动了,死了。他杀猪的时候,我们跑到老远的地方,想看,又不敢看,心里咚咚乱跳,他脸上却是啥事没有的样子。
他的刀也是叫人胆寒的。刀尖上闪着几道光,这光闪进猪的喉咙,从喉咙里退出来了还在闪。他的杀猪刀不止一把,大大小小有很多,都在闪烁,闪得乱七八糟的,叫人心里害怕。
朱有宝杀了猪要带走猪毛,要带走猪尿包,还要带走一个什么内脏。此外,要在主人家吃一顿饭,喝半壶酒。端上桌的炒肉就是从刚刚死去的猪身上割下来的,还是热的呢。酒酣耳热之际,主人带着讨好的笑和乞求的语气对他说:朱屠夫你把硬边多砍点过来,软边给我蓄好点——硬边是卖给国家的,少卖点何妨,软边是留给自家吃的,多留点多好。
“晓得。”朱屠夫每回都只说这么两个字,多一字也不肯。吃饱喝足之后,他果然手下留情,按主人的意思办。
当然,你如果是个吝啬鬼,连个猪尿包也舍不得让他拿走,桌上的酒水也不充足,那就怪不得朱屠夫了。他的刀子一偏,好肉就要卖到市场上让别人吃,你自己留下的,孬肉肯定就要多一些了。
朱屠夫的刀是长了眼睛的。解肉的时候,主人叫砍一块五斤的肉,他一刀划下来,拿秤一称,不多不少,正是五斤。也偶尔失手,要么秤杆有点翘,是五斤一钱,要么秤杆有点沉,是四斤九九。也差不到哪里去。
朱屠夫的手艺不错。他经手的猪,猪毛理得很干净,猪肉里也没有充血。
全村只有朱有宝一个杀猪匠,腊月里,他忙不过来,有时一天要杀六七条猪,这家的活还没完,那家就来人等着了。有时候,等的人还不止一个,就互相争起来,争的结果,是其中一人把朱屠夫装行头的背篼背走了。朱屠夫没办法,只好跟着背篼走。
说朱屠夫在外面有情人,怕是没人相信。朱屠夫身上经常散发着一股生猪肉的气味,让人恶心,哪个女人愿意作他的情人呢?现在不缺猪肉吃,这么说也许没错,但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候,如果一个人身上成天散发着猪肉的气息,手上、头发上粘满猪油,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难道还有人讨厌这种气味?不,羡慕还来不及呢……
朱屠夫真的有情人,而且不止一个。某某是,某某也是。她们的名字,现在她们都还在村里活蹦乱跳的,不说为好。
算一算,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十多年前就有情人,这是很超前的。那时,我们村有资格有情人的,除了支书陈尚前,也就只有屠夫朱有宝了。那时朱有宝不光杀猪,还兼有卖肉的任务,你给他几两肉票,他给你割几两。但割骨头还是割肉,割肥肉还是割瘦肉,那是他的权力,支书陈尚前也没有办法。谁不重视他的这种权力呢……于是朱屠夫有了情人。当然,那是背地里的事,外人不一定知道。
等到外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了,这时候,情人已如春天的.野花,遍地都是了,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批斗?不兴这个了。
到八十年代后期,朱屠夫不耍情人了,跟那几个女人断了往来。要说明一下:不是朱有宝不愿意耍,而是那些女人不同意。她们是有理由的:这时候,市场上的猪肉已经太多,早已不再凭票供应了,想买什么买什么,想买多少买多少,还用得着再找朱有宝吗?用不着了。
三、瓦匠
村里的男人大多会一两门手艺,比如编篾、打石头。农忙时做地里的活,农闲了就做手艺。在我们村,有些东西不去街上买,而是自给自足——背篼是自己编,扁担是自己推;有些东西则是互相交换——你是木匠帮我打家具,我是铁匠帮你打锄头。所以,手艺是必得学一两样才好,光会种田还不行。
父亲会做的两样手艺是:做瓦、解料。
村里人都住瓦房。瓦房当然是瓦片铺屋顶。一间房的房顶至少需要三千匹瓦才能盖得住,而且,每隔两三年还要添瓦翻盖,因此,父亲这门手艺大有用处。
可是做瓦得跟泥巴打交道,很辛苦。工序也复杂。先是办泥。不是什么泥都行,要选没有砂石和其他杂质的地块做泥场,然后把泥挖起来,捣碎,用水闷着,这叫做“发泥”——就是使泥发酵,类似发面。然后踩泥,就是牵着牛在泥里不停地踩踏,直踩到泥巴软硬适中,抓一块起来,能像面团那样揉来揉去而不散,可随意拉长、捶扁、扯圆,要个什么形状就有个什么形状,这泥才算踩好。
比较麻烦的是做瓦。我们自家做瓦时,看见父亲是这样做的:先把踩好的泥一块一块背回来堆在院坝里,垒成一个泥包。然后在泥包旁边搭一个工作台。工作台就是用泥土垒成一个台子,上面放一张石板,还有一盆水、两个泥掌、一个刮丝和泥弓。最重要的工具是瓦桶,这瓦桶是用一根一根的细木条镶成,展开,是一个长方形的平板,合拢来,就是一个圆形的木桶,只是没有底罢了。瓦桶放在一个圆形的木盘上,木盘下面连着一根轴,可以带动木盘飞快地转动。父亲用泥弓从泥堆上取一片长方形的泥皮,捧过来贴在圆形的瓦桶上,然后一手拨动木盘使瓦桶旋转,一手拿泥掌蘸了水将那泥皮抹、压、挤、提、抽,什么手段都用了,一个成形的瓦坯就出来了,提到阶沿里卸下来即可。
父亲一天能做五百个瓦坯。一个瓦坯可以拍成三片瓦,共是一千五百匹瓦。
瓦坯阴干后进入瓦窑烧制出来,就成了黑黑的瓦片,那是成品,可以上房了。
解料,就是用锯子将木料剖开。有人修房造屋或者打家具,父亲就被人请去解料。解料必须两个人搭伙进行,单枪匹马是不行的。父亲常与三叔搭伙。
解料时,院坝里要架一副大马凳,被解的木料横在马凳上面,用“铁抓子”抓牢。父亲和三叔一里一外站着,举起大锯,平抬着肩,把锯齿对着木料上的墨线,一推一送,又一推一送,锯齿就咬进木料里去了,随即吐出锯沫面,像雪花一样撒在地上。锯子在木头里嚯嚯地响,锯沫面不停地往外飞,不久就铺得满地都是,木香也随即弥漫开来。木头的香气很好闻。
解料时,父亲和三叔都把脚叉得很开,用力将锯子推来送去。锯子在木料里呼一下过来,又呼一下回去,像在水里走一样,一点也不犹豫。一根脸盆那样粗的木料,要不了半天就被解成了一张一张的木板。
我以为拉锯是容易的,曾试着跟父亲拉了两把,谁知锯皮在木料里卡着,进不来,也出不去。父亲说我没有那个技巧,也没那个力气。
锯沫面这东西刚从木头里出来还很潮湿,踩在脚下又软又润,等太阳晒干了,松松散散的,我们就把它归拢来装进麻袋里,放进屋里储存起来,等冬天的时候好熏腊肉。
村里会解木料的不多,除了父亲和三叔,还有陈明材和朱大炮也会。但是他们没有解锯,而父亲和三叔是自己购置了解锯的。有手艺,又有工具,在外人眼里,父亲他们显然要比朱大炮他们高上一筹的,请他们的人就多了。
此外,父亲还会编篾,我们用的背篼、撮箕等用具,都是他编的。雨雪天气,不去田里干活,他就跟竹篾打交道。母亲做出豆腐来,说要挂到火塘上烘,他就编出个烘豆腐的笼子来。筲箕烂了,他就编个筲箕。不过,这些手艺村里成年的男人都会,算不上他的特长。
父亲还会磨刀、打绳,也能嫁接桃树、犁树等果树。有意思的是嫁接果树。好多年来,我们屋后一棵梨树只开花,不结果子,父亲说是品种不好,得换。春天的时候,他从外面找回几根优质的梨树枝,枝上的芽苞已经鼓起来,马上就要打开的样子。他就把这根树枝嫁接到我们屋后一株梨树上。先用刀片在枝上划一个斜叉口,又把外来的树枝削一个扁平的切面,两下一对,外来的树枝就插进了原来树枝的斜叉口里。外面再用树皮包裹起来,缠好,又用泥在接口处糊一个水斗,装一些水在里面,说是养树皮的伤。
过些日子,嫁接过来的树枝果真发了芽,长出圆而胖的叶子来。我们感到莫名的欣喜。然而遗憾的是,这外来的树枝慢慢就不长了,最终不见开花,也不结果子。父亲和我们都有些沮丧。
第二年他又嫁接一回,但还是不见长大。第三年又来……后来,我们不抱希望了,他好像也疲倦了,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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