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在梦里回到家乡,家就在云中的梯田边。云在脚下流过,水在云中穿梭,日出时候,阳光从云缝里洒落,薄雾轻纱般渺渺,映照着满身泥水的农人,那就是我的父老乡亲。
无数次从梦中醒来,眼泪湿透了枕巾。亲人们佝偻着的腰板,仿佛正在对大地倾诉着他们的无奈。
去年四月,与一朋友相约回到家乡。通往寨子的那条小径已经拓宽并铺上水泥,路基背后的水田已经撂荒,丛生着一人多高的蒿草。脚下的水田依稀梦里模样,面积似乎大了许多。我们的车且在路边停下,因为前面被封闭,打听之下,交警说是某电影剧组正在拍外景。家乡的水田要被搬上荧幕了,我心中百感交集。下车去看热闹,叫卖声在我耳边响起,循声望去,人群里发现了熟悉的面孔,是我的二婶。
二婶看见我,掩饰不住满脸的惊喜——毕竟七年没回家了,家在我的脑海里已经陌生。我还是儿时的我,而岁月早在二婶的额头刻满皱纹。顾不得寒暄,我抓起二婶托盘里的稻饼就往嘴里塞,同时没忘了给朋友也递过去一张。此时的二婶急忙把我拽到路边,夺过我手中的稻饼,说:这是我卖的,不给你吃,你若想吃,等会儿回家我亲自给你烙。
稻饼是吃不成了,我朋友的稻饼也被二婶抢了去。我的惊愕写在脸上,这不是我亲娘般的二婶。
三岁丧母,我是在二婶的怀里长大的。在那个物质极度缺乏的年代,二婶对我视如己出,她对我的爱甚至超过了她的亲生儿子——“没娘娃可怜,”二婶如是说,而她也正是这样深刻地践行着无私的'母爱,让我从小到大没有觉得母爱的缺失。每当新谷入仓,我和堂弟围坐在火塘旁,看着炉火映红二婶美丽的面颊。一刻钟不到,那泛着新谷鲜香的稻饼便在炉火里如变魔术般新鲜出炉。二婶总是将带着炉火余温的稻饼先递给我,堂弟则在一旁流着口水等待第二个稻饼从火中取出。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实现鲤鱼跃龙门的梦想,在城市里安家,让二婶也做一回城里人。然而,命运和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高考成为我的梦魇,在复学三年最终落榜后,我放弃了我的大学梦,独自一人去城市里闯荡。
记得那是一个雨季,父亲披着蓑衣站在稻田边,他似乎不忍心面对儿子的失败。二婶为我烙了一沓稻饼,装入我的行囊。我走了,踏着脚下的泥泞。二婶一路送我到村口的黄桷树下,“没钱了,就说一声。实在过不下去就回来,家里有粮食,不会让你挨饿。”
在二婶的心里,我还是那个在她膝下撒娇的孩子。我没有回去,虽然我在城市里几乎沦为乞丐,但我的眼前浮现的还是我的二婶,我的父亲,还有那一望无际的稻田。
算不上成功,也不算失败,因为失败与成功原本没有明确的界限。在这过程中,我在城市里拥有了自己的蜗居——不到五十平米,而且还背负着房贷。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成家以后,我回到家乡参加堂弟的婚礼。还是那片稻田,亲人们在稻田边支起了锅灶,搭起篷布,在炊烟袅袅中,我醉了,醉得分不清天东地西,醉得一塌糊涂,只记得是二婶给我端来洗脚水,给我盖上被子。后来,堂弟的孩子也日渐长大,偶尔也会到我在城市的家中来,每次都忘不了带来二婶亲自烙的稻饼。
还是那样的鲜香,还是那样的温度,二婶的稻饼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没有太多的回报,我能给二婶的只有托侄儿带回去的几百块钱,虽然我知道二婶并不需要这些,但我不知还能为二婶做些什么。
是剧组的喇叭声把我从回忆带回了现实。二婶依然在人群中叫卖,而朋友则兴奋地拿着相机抓拍风景。云层已经散去,稻田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生产队长(现在叫村民小组长)正组织几个村民在稻田里摆出插秧的架势,但我明白,这不是插秧的季节。半小时后,剧组完成了拍摄,周围围观的人们都作鸟兽散,让出一条道来,警车嘶鸣着引领剧组绝尘而去,稻田边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喧嚣过后,我眼前还是儿时的稻田。生产队长看见了我,前来与我寒暄。我的目光游弋着,稻田里的父老乡亲依旧满身泥水,所不同的是他们完成了一次演出,即将领到属于他们的报酬。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我眼前的稻田已经不是儿时劳作的土地,却蜕变成乡亲们作秀的舞台。
市场经济的洪流不可逆转。当游客蜂拥而至的时候,我梦中的稻田演变成赚钱的工具,乡亲们对于在稻田中摆出不同的姿势供游客拍摄这项新的工作已经驾轻就熟,他们热衷于此,毕竟这样的工作省力且回报丰厚,远胜于真正在稻田里劳作。
“难道就没人种田了吗?”带着疑惑,我问生产队长。
“哪还需要种田?我们只要给田里喷洒除草剂,让田里不长草就行”。
我无言。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稻田,她无私地养活了包括我的父辈在内的无数人。到了今天,我的稻田不再有稻谷飘香,她只是看客眼中的风景,仅此而已。
在去二婶家的路上,二婶给我说出来她不让我和我的朋友吃稻饼的原因。“咱们的稻田好几年没种谷子了,我卖的这些稻饼,米都是在山外买的,没韧劲,不筋道,所以我加了添加剂。你要想吃稻饼啊,家里还有前几年的陈稻子,我给你现碾现烙……”
那天晚上,我和朋友以及二婶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红红的炉火依旧映照着二婶慈祥的面容,而她精心烙制的稻饼在我的嘴里味同嚼蜡,我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乡。那云里的梯田,依旧不时在我梦里出现。伴着淡淡的乡愁,我知道,那已经成为最残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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