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有条小溪河,小小的河床,小小的流水,却安顿了我整个的故乡。那里的日霞星辉,炊烟灯火,虫吟鸟鸣,那里的泪水和欢笑,那里的叹息和歌声,那里一切一切卑微的生命——无论他们顽强、善良或幸福,还是脆弱、愚昧或苦难,都永远映藏在这条小溪河清泠的水里,让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看见,它们随着生活与命运起伏或波动或者宁静的姿态。而我永远的乡愁和记忆,早已注定饱含了这条小溪河水质的甘甜和鱼虾的荤腥——题记
父亲抱回了一大把铜钱草,进门就说今晚要打夜工闹鱼,让我跟他一起作准备。父亲的话散了一屋子的鱼香味,我狠狠地吞了一口,把那只快要从喉咙里伸出来的小手使劲摁回了肚子里,飞快地跟在父亲身后。要知道,家里的锅很久都没沾荤了。我想吃肉,家里每个人都很想吃肉,这种强烈的欲望积攒着巨大的饥饿感。但队里不准搞副业不准搞养殖,全家人的指望就只有山里的飞禽走兽和小溪河的鱼和虾。所以,哪片茶林有斑鸠鹧鸪,哪个水塘有麻鮈鲶拐,父亲嘴里不说,心里却盘记着,清楚着。寨上没几个人能上山打猎,不需要藏着掖着,但下河捞虾闹鱼却个个都会。所以,闹鱼的事情不能大张旗鼓,否则,你一个人出力出物去闹鱼,到时一大帮人赶来捞,自己白吃一场亏,谁也不愿意(当然,如果大家凑分集体闹鱼,那就另当别论)。明知不能张扬不能吃亏,只是一兴奋,我那双小赤脚就叭叭地踩得特别响,还把鱼绞竹篓碰得哗啦哗啦到处掉声音。父亲不停地调过头来压着嗓门嘱咐我,死妹崽,轻点,轻点!对门那伙(人)醒着呢!我吐了一下舌头,学着蹑手蹑脚,做自家的事,弄得像做贼一样。
其实,父亲是个老实人。勤恳,话又少,全村出名的好脾气。但为了膝下这几张饥饿的小嘴巴,他也偶尔有点小心机。因长期的劳累和操心,他的身形和面孔瘦如刀削一般,上面却有着与之不相称的柔韧和承受力,负重无处不在。每次跟在他的身后,我总会感觉到那股韧性和承受力裹着浓烈的汗味,悄然潜入我体内,像一群草籽,在体内落地生根,并一年年茂盛起来。这使我过早地懂事,且多感,十岁,或者更早,我就成了这个瘦削身影后的一条乖巧的小尾巴,照顾妹妹和生病的母亲,学着山里水里的农活或渔猎。现在,这条小尾巴既兴奋,又小心翼翼。只是,人还跟着父亲在半山腰的'屋子里忙着,心却早就跑到山脚下的小河边去了。
流过我们村子的溪河小小的。小小的河床,小小的流水,没有名字,我们只按它流经的地方叫高头湾、底下湾、某某门口塘。它水流平缓之处,宽不过三、四米,深也就一两米的样子,却游着成群的小河鱼,成帮的小河虾。而浅滩的地方,就薄薄的一层水,贴着石子,时而跳起水花,时而轻柔滑过,其间,还长着茂盛的菖蒲和成片的鸭舌草。秋天之后,它的水流会更小,小到稍一使劲,人畜就可以跳过河去。在这条小溪河里,除了洗冷水凉,和同伴打水仗,摸花石子玩,最让我来劲的莫过于捞虾闹鱼了,尤其是打夜工闹鱼,跟着父亲,肯定满手而归。
闹鱼是山里人渔鱼的一种方法,可用山茶麸、铜钱草或两者混合,投入小溪河里把水搅浑,鱼被毒晕毒死之后捕捞。这种方法比较狠,也比单纯的放钓或拦网有效。通常几饼茶麸,一把铜钱草,药水就可以跑浑小溪河一两里长的水路。一路捕捞下来,收获颇丰,足够一家人美美地吃上好几顿。我发现,父亲和村里爱闹鱼的人一样,是早有预谋的。他早在头年冬天榨山茶油的时候,就挑了十来饼最好的茶麸,放到火房的楼上炕着。到了第二年鱼虾肥壮的季节,就专门用来闹鱼。铜钱草,则是一种山里常见的野生滕状植物,喜欢爬生在山茶林里那些湿润阴晾的泥枕子上,滕茎绵长有力,四处蔓伸。密集的节骨眼上,长满铜钱状的叶片,通体汁液充盈,饱满,蓬勃。当阳光从茶树的空隙落下来时,叶面上那些细碎的亮斑,便晃动着银币一样的金属光泽,魔幻般艳丽。到了七、八月份,它们便会爬满长长的整个茶枕子,成了青葱翠绿的一大片——也许是同生共性的缘故,这些生长在茶山林里的铜钱草,与油茶籽的麸粕一样,对小河鱼具有极强的毒杀力,都是绝好的闹鱼药料。
而今晚闹鱼的药料,就是原来炕在火楼上的那几饼茶麸,还有父亲抱回的那把铜钱草。
现在,这些连滕带叶一齐被父亲拔回的铜钱草,被我们锤融捣烂,与适量的水和粘土一起拌成了半固状待用。备好铜钱草之后,我们从楼上取下了那几饼茶麸。火烟熏过的茶麸,更黑,更干,原本的油香和光泽,被烟灰厚厚地裹藏。收敛的茶皂素,在那些经受了重力压榨而坚硬致密的麸粕里,不动声色地浓酽着。此时,它在我和父亲的刀下被一点点削开、剁碎,露出原来的泽色和质粒,再在那盆开水中发泡,膨胀。滚热的水雾,带着茶皂素迷人的香气,一股股蒸腾并满屋游荡开来。
有了茶麸和铜钱草两样药料,闹鱼这件事就有了成倍的把握。信心从父亲熟练的动作中传递过来。一种捕猎的快乐开始在我心里涌动,聚集。我知道,无论是那盆浸出的黄褐色的水,还是那团黄绿相间的草泥,它们对小河鱼而言是致命的,但死去的小河鱼对我来说,却是最滋养的美餐,那香甜的味道可以一直钻到骨头里去,跟着我一辈子。
夜间闹鱼,还要扎火把。这是当时山村野外照明最经济最有效的办法。扎火把用的是从廊檐柴堆里挑选出的干枯笔直的竹蒿或豆笺,这些干竹子轻巧,易燃,火旺。父亲一丝不苟地将它们破细,斩齐,排列,捆扎,最后在点火那头浇上煤油。一个扎好的火把约2米长10公分粗,大概能用半个多小时。每一次,父亲都会扎4之5个这样的火把。每一次,这些火把点燃之后,那橙红的火光,那带着一团炽热的火光,就会照亮那条黑暗中的小溪河,也会温暖我们贫寒的日子。
铜钱草,茶麸,火把,竹篓,以及绞、纂捕捞工具,全都早早准备就绪,出门时间却总是要挨到晚上十点钟以后。那时,每家每户的灯光才次第熄灭,大人娃崽才一一沉入睡眠进入梦乡。闹鱼的夜晚,天上总是挂满星子,微光迷幻,散漫在小溪河上。白日里清泠澄澈的流水,此时只泛着灰蒙的白,静谧,隐约,它周遭的一切,也都轻着声音。夜向深处滑行,舒展而柔润,小溪河也睡着了。现在,我们就像饿坏了的孩子,乘其不备去偷它口袋里好吃的东西。那东西就是藏在水塘里的鱼群虾帮,我们觊觎已久。
走山路,过田埂,再顺着小河边往下游走。我跟在父亲后面,和他一样赤着脚,并按他的嘱咐,踩着他的大脚印走。他说,这样我就不会跌跤,不会被刺扎,更不会被东西咬。因而,泥巴路上,他那串大脚印里总是兜着我的小脚印,既稳扎,又安全。
出了寨子口往下的河段,被我们叫作底下湾。底下湾水塘相对较深,鱼多,水岩洞里还有鲶拐一类的大鱼。但岸边荆棘杂木丛生,路不好走,人畜少至,平时更不会有人来这里撒网。父亲选择这截河段,自然是野心勃勃,想有大收获。我们找了一个浅滩的下水口,投了鱼药,同时使劲把水搅混。混浊的药水很快进入第一个塘沽。机灵的鱼有的顺水往下逃,有的逆流回跑找清水,但最终都钻进了父亲预先装在水塘两头水口的鱼纂里。而大都数鱼喝了茶麸水和铜钱草汤后,就陆续浮头,晕的在水面直打旋。父亲操捞绞,我举火把,背鱼篓,还帮留意父亲身后的鱼情。一旦看见有大鱼跳出水面,就大喊大叫:“爸,这边,这边有一条!”父亲转身的同时,总是怒责:“喊死嘛,喊恁大声,怕别个(人)听不见啊?”第二次,我便压住了声音。可隔不了一会,再发现有鱼浮动时,一激动,仍旧是大声叫喊,还着急得扑过去,自己动手捉。
这一咋一呼的,难免会惊动村里觉轻的人,尤其是住在寨口的人。狗一叫,再看见河边的火光,便起床摸着黑跟了来,见是闹鱼,那人便一声“表舅,闹鱼啊,得没啊?”“没得啊!”父亲故作谦虚。“药水不够力吧?要不我再加两饼茶麸,好耍哦,一起来哈。”那话说得就像塘里的鲶拐鱼,滑溜滑溜的。也有人只说“叔,我也来哈”,就拿了捞绞鱼篓直接下河的。每每,我对自己坏了事,悔得肠子都青了,父亲却总是应承道“来咧,来咧!”这时候,我才知道,乡亲的情面远远大过那点小私心。
人一多,跟集体闹鱼就没什么两样了。看见水塘里的鱼不断浮头打旋,大家你围我堵,唏哩哗啦,乐成一团。后来,河边火把越来越多,火光通明,不仅照亮了一条溪河水,也照亮了溪河之上的许多事物。树林,苇草,竹篷,稻子和土屋,等等。它们在火光下映现出不同的姿态和影子,又在火光里散发出这一方水土相同的湿润气息。
而我的影子,瘦瘦小小的影子,一直跟随父亲左右。往下一个水塘,再往下一个水塘,直到这一河的药水最终淡去,父亲才说,“回去了,睡一觉,明天起早点,再来捡清水鱼。”
母亲开了门,堂屋里一灯如豆,一直亮着微弱的光。灶房的火炉膛,一截粗硬耐燃的茶树根,也维系着一捧火苗,上面大鼎锅的盖缘轻轻地吐着两缕白蒸汽,锅里的水在微微沸腾。母亲接了我们手中的渔具,说,“恁夜才回,都二更天啦,得鱼没得啊?”“您看,在篓里呢!”我的声音抑制不住高兴。那几斤小河鱼,在我心里,那成绩说有多大就有多大,比考试拿满分还让我得意。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得了几条鲶拐鱼,几条点秤鱼,几条鲤鱼,还有多少麻鮈、白袍、趴岩、苗婆和苦扁喜,等等。母亲一边帮我解下腰间的鱼篓,一边催道:“莫讲恁多了,快点脱掉湿衣服,洗热水去,莫挨着凉。”母亲同样催促父亲后,把鱼倒进那个印着红双喜的瓷盆里一一清理。再往灶里加了把柴,把火捅旺,架上铁锅,开始焙鱼。
我钻进被窝时,父母亲仍在灶前小声说话,一锅接一锅的焙着小河鱼。那天晚上,那浓浓的香气,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我的梦乡,让我一觉醺醺地睡到了大天亮,根本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起床去捡清水鱼,母亲也没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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