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道德的自我满足,一个是精神的自我救赎。孔子与冉阿让,两个时代,两种背景,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挣扎。
我越走近孔子,越觉察出他的可爱,就越感觉出他的悲哀。
他生活在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但他追求着,想建设出一个礼治社会。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人人安居乐业,按照自己的本分行事,也按照自己的等级索取。
孔子不是没有得到过赏识,不是没有当过大官,不是没有做过大事。他曾发动“堕三都”,拆除鲁国三公封地的城墙,削弱大夫势力,这一招既快也狠。可惜,三公的势力,并不是拆几座城墙就能瓦解的。国君弱,没有兵力,没有亲信,能怎么办?鲁定公难道不想回归于礼?只是你处于弱方,想回到上面去,想掌权,谈何容易。“堕三都”最终失败。
孔子也曾愤怒,也曾痛心,也曾大骂:“觚不觚,觚哉!觚哉!”“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他也曾迷茫,也曾无奈,也曾哀叹:“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他曾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我想,这是他说过的话中,唯一一句他没能做到的。
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对周礼的喜爱与推崇,他对礼治社会的追求与向往,已经超过了理想而成为一种信仰了。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他就是这么自信。选择礼,就国泰民安,传至万世;不选择礼,不出十世必失天下。
有人说,孔子看到了他同时代的人所看不到的东西,他看到了社会发展的趋向,也正因此,他力图改变。他本可以退隐,社会的兴衰更替与他并无关系,统治阶级的权力争斗更不能影响他的衣食住行,可他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怎么能像白白活了一遭似的,空看着社会混乱、硝烟四起而无所作为?
但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
隐士们也都有过人的`智慧与才华。他们都不愿出仕,过着平凡却安定的生活,嘲笑孔子,贬低孔子。“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即便追上了,又说些什么好?“我并非德行衰微”“和我一起周游求仕吧”?见解与主张不同,说些什么好?倒不如没能追上,没能说上话,留下些缺憾与空白,以后想起来,不至于太生硬直白。“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荷篑者一句告诫,说出了许多隐士的心声吧。怎么会不理解你的苦心,只是可怜你白白操劳,不过谁都知道,你的倔脾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一声声劝诫,是否也能算作“知其不可而为之”?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子贡说得对。“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不是不杀生,只是有选择地杀生。不违背人的本性,也不违背对生灵的怜爱之心,所以不忧。追求礼,而且完全相信这一理念的正确性,同时也明白它行不通,却坚定地去做,所以不惑。在前行的路上,已经知道了结果,连失败也不害怕,武力、饥饿都不能威胁到他,所以不惧。
但子贡又完全错了。理想不能实现,礼崩乐坏、战乱迭起,怎能不忧?明明正确,却不被世人认可接受,怎能不惑?眼见着周游列国十几年,社会没有一点变好的迹象,生命却将到尽头,怎能不惧?
孔子并非什么圣人,只不过有一个理想,只不过努力实现它,只不过终究没有实现,只不过一直没有放弃。
冉阿让到死前还问:“你原谅我了吗?”他不曾做过什么罪恶的事,这是真的,可他一生都在自我救赎。主教开启了他光明的、充满爱的全新生活,却把他拉入了悔恨的深渊,就像周公给了孔子完美的理想,却也导致了他一生的徒劳的奔波。
这是命运。
一生都在与自我对抗,孔子与冉阿让,挣扎了一生,企图接近根本不存在的完美人格,不可不谓悲哀。
然而,悲哀也是一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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