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北京朝阳区一社区。居住之地，就生态、人文环境而言，在当地堪称翘楚。休闲时光，散步在大面积花坡、绿丛掩映的甬道、亭榭假山连同小桥流水之畔，常有诗意涌荡。然而，美好环境源于人设，不堪入目也常见于人为。园区盛开的丁香、木槿、海棠、玉兰、月季、茉莉……娇艳花瓣，常被缺失公共环境意识的大妈随意摘取，或给咿呀学语的孙辈把玩，或用粗糙之手碾碎，向上扬弃。一泓池塘内的小鱼、蝌蚪，常被年过花甲、但为老不尊者持网捞取。或赠与孙辈虐玩，或拿到家中喂猫……每当我看到散落路中的“一地香魂”，看到被学步孩子遗弃路上、在暴晒下挣扎的蝌蚪、金鱼，便感到花香四溢、波光潋影的休闲环境，渐渐暗淡。
慨叹之余，去超市购物。忽见冷柜中小如手指的冻黄花鱼，又是一番心生恻隐。随之，一段往事浮上心头……
甲申夏初，我受邀赶往山东长岛采访。此行，原本是想体验这座海岛的明丽与爽适。谁知，车刚离京，时而如梦如幻、时而淅淅沥沥的雨，一直笼罩着车身。直至车停烟台，直至弃车换船，直至一脚踏入长岛，海天与崖礁、林木与渔舍，浑如抽象派油画般既虚幻又朦胧。
迷茫的海天，又岂能饱览海滩起落的鸥鹭，天水之间的帆影？于是，采访结束用餐时，我向接待者——长岛县委宣传部领导提出，下午，准备搭乘返蓬莱的班船，离岛而回。
热情且爽直的山东人听罢，起身举杯，很坚决、很热情地挽留我。说下午一定陪我乘渔船出海，感受“雨中打渔船”。
出海，特别是在雨丝飘洒中出海，或许飘拂着几分童话意境？待人真诚的长岛人见我略作迟疑，不由分说，一把拉起我走向海滩。但见一行人在雾雨中相携互倚、率性坦言，其醉态，让我想起电视剧《八仙过海》的片段。
泊于码头的大木船虽为仿造。但高耸、直插海天深处的桅杆、叠摞在船板上的巨帆，连同舵轮、木桨等物，都与当年的渔船相同。几位业已退休的渔民走出家门、豪迈请缨、重操旧业，向八方来客再现当年出海时的生动场面。
“升帆喽——”随着老渔民的一声吆喝，一首《扬帆曲》回荡在木船之上。声韵高亢、激越，同时也夹杂着几许悲壮。在我身边挥臂指挥的老船长说，当年，他们畅饮一碗壮行酒，身着涂抹桐油的雨衣出海，唱得就是这曲儿。那时，岸上亲人们向他们反复叮咛、洒泪挥别。不难想像，别离的思绪，冷色调巨帆，遮挡渔民遥望亲人视线的雨雾……那情境、那氛围，丝丝缕缕，融入《扬帆曲》带有悲壮色调的尾音中……
雨点由稀疏到密集，大木船与无际的波涛融为一体。此时，我坐在狭窄的船舱中，试图让身边的风雨声远去，让身边的客套声远去，让导游那空泛、肤浅的推介词远去。把心瓶倒空，让思绪渐渐融入老水手讲述的故事中……海天一色、视野澹澹，瞬间，前尘往事、历世艰辛，让我感到寒意袭来……
直到又是一阵高亢的号子声响起，老水手的故事，才戛然而止。他一把拉起我：“下网的号子唱了！看撒网去！”
那网好大，真有把水生物一网打尽的意味。10个精壮的汉子分两行一字形排开，或操纵撒网轮，或徐徐送网，还有在一旁为撒网号子打节拍的……碧网入海，并不像影视里和印象中那样——向斜上方漫扬、纲举目张、舒展飘落……而是随着船的行进，把渔网缓缓展开，送入海涛深处。当地知情者在我耳边说：“这叫绝户网，能把海底鱼虾鳖蟹都拽上来。”
我心中一寒，想起奔往长岛途中，见到的一篇报道。
那篇报道，在权威性纸媒显要位置登载，题目是《海洋生物身陷“红灯区”》。
大体说，鉴于我国海洋资源的先天不足和多年来的过度捕捞及环境污染，生物多样性和优质生物资源急剧减少，其再生能力越来越弱，已由过去的'“鱼虾摇篮”逐步向水域生态荒漠化蔓延……
我心绪极为复杂。默默向灰暗色的天空祷告，愿那些不断减量的水生物，千万不要被“绝户网”拽上来。拉网的号子又嘹亮地唱响在船头。
人们拥簇着向收网的方向靠拢。难以计数的焦灼目光，紧盯着渐次被拉到甲板上的网体，我知道，人们在期盼着什么。
谁料，当网被全部拉上来时，人们的目光一下变得暗淡了许多，带有惆怅意味的轻叹弥散开来。只见网底只有几只小蟹、几只皮虾、10余条不足30公分的鱼和一只海星。见此，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被“绝户网”拉上来的生灵，总算屈指可数。
正感叹时，一条手指长小鱼奋力一跃，落在了我的脚面上，如哀似怨的目光茫然望着我。我轻轻托起它，连同网里其余两条被吓得一动不动的小鱼，一起送回大海。我想，倘若以鱼比人，它们大概还是淘气外出的孩子。
大木船行至庙岛时，风有些弱了，雨点却密集起来。我在岛上妈祖庙的院中，仰观迷蒙的天雨，向当年屡屡拯救渔民于危难之中的妈祖祈祷——愿她能像庇护落难者一样庇护日见稀少的海底生物。最起码要守护那些刚刚离开母亲的鱼仔。我想，妈祖应该明白，以获利和饕餮为由，在海面无节制捕杀，会加速破坏生态平衡，也同样危及人类的生存。
人们各怀不同心态涌入妈祖庙。进庙的人多在默默祈祷。香炉内，一缕缕在风雨中顽强上扬的青烟，莫非承载着千百年来众生的恩恩怨怨、因因果果？
大木船回长岛的途中，船上再没听到号子声、欢笑声、连同那指点海景的杂议声。因此，雨打在甲板上那种不规则的节拍，也就与心底形成了鲜明的回应。我陡生一种空落感，于是弃伞入舱，斜倚在水手的床上，观看水手们下着不知何日、何时能一决胜负的残棋。
海浪汹涌起来，在阵阵剧烈的晃动下，鏖战正酣的棋子纷纷落地。老水手笑着叹息了一声：“老龙王让我们和了。” 船靠岸时，海天已是朗空悠云……
那天，我正思忆这些往事。忽见超市冷柜中的小冻鱼被几位顾客翻动挑拣。鱼苗大小的小黄鱼，估计出生后，来不及看母亲一眼，就被“绝户网”无情捕获，直接推入冷库……
原本要买些小黄鱼煎炸佐酒的我，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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