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锯木头的声音,穿过窗户上那尚未融化的玻璃冰霜,时有时无的进入我的耳朵。人的记忆中很大一部分是声音的记忆,这话一点没错,因为这听上去很刺耳的锯木声,唤起我一段久远的记忆。
记得儿时住过的小镇上有个锯木场,木头堆积在一块很开阔的场地上。也许是地势低洼,每逢雨水大时,那里就会变成水上世界。天一放晴我就和几个半大的孩子兴奋地跑向锯木场,我们是冲着一棵棵漂浮在水上的木头去的,骑在上面感觉像是在河里泛舟。要是赶上锯木场开工,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们就会闹得更欢。那是金属撕裂木头的声音,很是尖利,像是木头声嘶力竭的哭嚎。一根粗粗的圆木被抬进车间,顷刻间就被开膛破肚,最后被支解成一摞木板抬出,锯下的木屑被一双双脏污的鞋子踩来踩去。锯好的木板又被结婚嫁娶、建房治丧人一块块抬走,锯下的废料也被锯木场工人的孩子们整麻袋地装上车运走。运送这些废料是这些孩子们很不愿意做的事情,因为失去了和我们一起上山打柴的乐趣。
这个锯木场后来被一家人承包了,主人和我家是邻居。父亲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母亲在我印象中一直是病歪歪的,但她却生了四个儿子。生意忙时,这一家的五个男人就同时在锯木场里忙乎。锯木厂主心里自然有份盘算,尽管四个都是他的亲儿子,除了已经结婚的老大拿到微薄的薪水外,其他的三个男人都是义务工。干活时,稍有怠慢,就遭致精壮的锯木场主的大声训斥,令这几个小子生畏,这几个大小伙子眼看着就要被锯木场牢牢圈住了。可这几个家伙(除老大外)一离开父亲的监督,就想着法儿去寻欢,干过很多让邻居生厌的“坏事”。锯木场主对儿子们大打出手不见一点溺爱之情,但对妻子却呵护有加。就是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也在为妻子开着小灶。记得我去他们家借什么东西正赶上他们一家人吃饭,就看到这样一幕:房主人卧房的炉子上有个小小的沙锅正冒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而男子汉们却围坐在外屋的大桌旁吃着家常便饭。我的到来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泄露,让男子汉们尴尬不已。
男子汉们越来越难以管教了,只有结过婚的老大逆来顺受,手被电锯檫伤也不停歇,只是潦草地包扎一下,又把自己淹没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老二第一个跳出家族的工作,考了技校,成了名技工。在技校的课堂上,他一边听课一边拔他手上拨不完的刺,发誓饿死也再不到父亲的工厂出苦力。老三的选择和他家那些锯不完的木头粘些边,当了一名木匠。他认为这是份比较精致的活儿,可以在木头上展现出他的精细和那些他自认为艺术的美感。老二和老三的出走也刺激了老四,这个最小的男子汉也整天嚷着要出去打工见世面,他不羡慕二哥三哥,他是看到连邻居家缺心眼的山子的`儿子都去了天津那么大的城市,于是,他决定要走就走远点。视锯木厂为家的只有那个老男人和他的有点傻气的大儿子。老男人同意孩子们的选择,毕竟这是太过粗糙的活儿,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也不愿做这种活。他给了孩子们充足的盘缠,任他们远走高飞了。他不得不偶尔请工人,但凡两个人能忙得开的,他就尽量节省开支。那被锯末溅满的脸,虽皱纹密布,却有说不出的坚定。每天他都早早来到锯木厂,当火锯响起他的脸上就会泛起笑意,似乎听到了什么美妙的音乐。火锯响就证明生意不断,在我成长的岁月里,这声响时不时在耳畔萦绕。也许镇子太小了,这声响就像鸡鸣狗跳每天都必不可少。
时间随着那一阵阵锯木声的尖叫在流逝,远走的三个儿子带着自己的女人又陆续回到了这个小镇。尽管三个女人锯木场主都不太满意,但并未表露出来。他按镇上的标准先后举办了三次婚礼,但没有哪一个孩子从他的鼓胀的腰包里多拿走一分钱,除了该花的,他从不搭理儿媳们提出的任一奢华的要求,因此差点别黄了一门亲事,他也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三个男子汉已不再抱怨了,都努力忙乎着自己的小日子,也没有谁敢向那个富得流油的父亲伸手,只是逢年过节勉强走动。儿媳们深信自己的孩子也不着锯木场主的待见,她们是这样嚼舌头的——发给孩子们的压岁钱不够打发要饭的。在她们的教唆下,孩子们没有一个有更多的机会和他们的爷爷奶奶建立起感情,他们宁愿被父母锁在家里也不愿被带到那个到处有着让人流涎的好东西却不能要更不能摸的地方,儿媳们就是用这样的离间法制造摩擦的。孩子一旦没有听取劝谏,回来后就得招致一顿暴打。
锯木场主的女人悄无声息地病倒了。这个病歪歪的女人平时就极少出门,在菜市场多日不见,母亲觉得不妙,就带着我前去探望。她已经是病入膏肓,只有她的大儿媳守侯左右,她的大孙女很安静地坐在茶几旁写字。我们是有几十年交情的邻居,从在草原落户那天起就交往很好。她家生了一群带把的,我家则清一色丫头片子。两个老女人到一块儿老是说要是串换一下就好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被类风湿折磨得严重变形的手已握不住东西,眼睛近于呆滞地看着母亲,嘴一撇,丝丝浊泪就从她肿胀的眼窝滑下。我们背地里听她大儿媳说这两天她见谁都哭,已经喂不进东西,恐怕挺不了几天了。妈妈小声地问她的几个儿子都来过吗,这个生性敦厚的儿媳黯然说前几天露过面,说等到不行了再通知他们。“这些兔崽子!”我还头一次看到妈妈生这么大的气。
锯木场主的老婆出殡的那天,他的几个孩子总算凑齐到一块。锯木场主明显憔悴、苍老了许多,背脊弯得更深了。我们几个老邻居也来送别。这个丧妻的老男人声音有些暗哑但字字苍劲。
“我还没老到分不清事理,你们这些小子聚到一块可不易啊,下一次聚齐,就得等到我死了。你们都长大了,不是哇哇要奶的孩子了。我和你们的妈白手起家养活大你们几个,一直到你们娶了媳妇生了娃,可你们的妈从卧床不起一直到死才见到你们两面!我的精神头不济了,锯木场从明天起就交给你们的大哥了!你们不用小声嘟哝,不凭什么,就凭你大哥这十几年来没明没夜地干活儿!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翅膀一硬就飞走了,这很好,但比我一个人闯东北的劲儿还差远了。你们大哥是有点傻气,那点工资只够维持生活,是我自作主张这么做的。他应得的工资,我都存进了他的银行帐户。我这样做就是让你们知道我们老两口是公平的,不会偏向哪个孩子的。我知道你们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直给你妈开小灶,现在,趁你们妈还没有入土,当着你们妈的面说清楚!你们不觉得从你们懂事起你们母亲的身体状况就非常糟糕吗?她是在生老二时月子里留下的病根,医生一再嘱托要加强营养,可那时侯我们没钱,她就只能吃便宜的激素类药维持,直吃到全身骨质疏松。是我买回个小沙锅,尽可量的弄些有营养的东西,可沙锅里的那点东西不够你们任何一个塞牙缝的,为了避免你们妈不吃偷着给你们中的一个留下,我得看着她吃完。你们这些小子从小到大有谁主动关心过她?!这个我本不想再说,可不说出来我的心堵得慌。那时你们不懂事,我不怪你们。可成家后你们觉得从父母那得到更多是应该的,没门儿!你们应该学会自己去挣,虽然不那么容易,但那是自己用汗水挣来的!你们以为我和你妈自私,就变着法儿的不回来看望她,还教孩子们不来看望爷爷奶奶,这是最让我痛心的!你们不要再给孩子灌输我们多么小气了,他们都快被你们溺爱成糖人了。希望你们经常把孩子们领过来,要是你们的妈在的时候你们能经常这么做该有多好呀!”
儿子们被父亲的一番话说着了,开始抽泣。冰山非一日之寒冻就,也不会因一时之暖溶释,但至少它已经被化成几滴水珠流下。
大儿子一如既往的在锯木场忙碌着,因为他得到最多,他理应如此,这是镇上比较普遍的看法。
后来我离开了小镇,再回来时,锯木场已经隐在高楼商厦的后面,已经完全硬化的水泥地再也不可能积水成洼了,雨水再大,也不会有木头飘起了,只是还可以时隐时现地听到那锯木的声音。在黄昏时分,我时常看到老锯木场主手牵着孙女、孙子散步的情形,一些镇上的老人碰到,都会驻足寒暄几句。这让我想起一句话:父亲帮助儿子时,他们都笑了;儿子帮助父亲时,大家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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