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四十，锐气陡降，人也愈加变得慵懒。都言四十不惑，我却依旧迷茫，让俗事搅得整日恍惚、怅然若失。时常梦见自己一个人站在空旷无人的地方，四顾茫然，那种孤立无援的挫败感，驱之不去。醒来时，那种揪心的、微微带酸楚的感觉会直冲鼻子，泪水不禁自流。
曾经相依相守、历经苦难的五姐弟，如今为各自的营生奔忙，天各一方，已彼此难顾。唯独我一人从政，混得疲惫而潦倒，常常在喧闹的人群中品尝内心的孤独与寂寞。
每天上下班，衣冠楚楚的从摆摊点的小商小贩前走过，偶尔他们会投来羡慕的一瞥。可我明白，不论我如何伪装，骨子里我还是一个农民，也懂平民百姓的苦与乐。他们日晒雨淋，风里来雨里去，赚几个钱不易，但多多少少每天都有收获，贵在踏实充实，心情不好时，总还可以骂骂政府，骂骂当官的，却不知在仕途上没着没落之人内心的苦楚，以及对他们那种平实的羡慕。
都说上苍是公平的，为你关闭了一道门，一定会替你开启一扇窗。我的窗开在何处？难道是哥哥事业上的成功？如果是，倒也安然。大哥在云南发展得不错，当上了商会会长，还兴冲冲地将父母接了过去。可父母说过不惯城里生活，没法享清福，没待一年，已从大哥处回来，待在小镇过着他们想过的日子。
端午节到了，本想接父母来一起过，一则可尽点孝心，二则避免给二老添不必要的麻烦。几次电话，父母执意不肯，个中缘由难以细言。有阵子没回家了，是该回家看看。
当车驶入乡村公路，才发觉，由于今年雨水多，路面浸泡得久了，加上来往重型车狠劲地碾压，已是坑坑洼洼，车速稍微快点，颠簸得厉害，轮子溅起的水老高，行人惊慌躲避，心里过意不去，只好慢慢腾腾爬。
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一阵急一阵缓，一会儿密一会儿稀。车窗外，山水天地之间弥漫着雨的情愫，有些迷蒙。河道两边的稻田、菜地，明显刚被洪水淹过，地上残留一层淤泥，稻子和菜蔫蔫的、脏兮兮的。路旁低洼处，洪水冲来的各种垃圾杂物混乱堆积着，稍高处清晰的渍痕标示着水淹的高度。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泥腥与腐烂混杂的气味。河水满满的，又在漫向堤岸。唉，又是个灾年。
突然又想起妹夫车祸而亡，小妹守着俩年幼的孩子孤苦度日；想起刚仙去的文友雨丝。一时情难自禁，抑郁得直想大吼几声。冥冥之中，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摆弄一切。
到家时，圩镇上赶集的人已经散去，有些冷清。家家都在忙活着蒸包子和煮粽子，一股粽子香飘散出来。户户门框两旁挂着一扎艾草，多少添上了点节日的氛围。搬下为父母准备的节礼，就撮条凳子陪妈妈坐，听着妈妈准备的一大堆唠叨，时不时地劝慰一两句。吃完爸妈张罗的一桌好菜，又对二老一番叮嘱交待，挥手告别。一路沉闷无语，雨刮器在前面单调扫着。
一进城，车汇入车流。雨停了，看看时间刚过六点，不急着回家，想起前次在玉笥山抽签的往事，忽然特别想再上山看看。来到山脚，找了个位子将车泊好。一个人沿山路慢慢的踱。山路两旁亮着路灯，夜晚的山风，凉凉的，吸进肺里，不由得精神一振。少了白日的嘈杂，一切显得格外的清幽。
到了山庙前，正殿菩萨前亮着一盏长明灯，摆在两旁的红烛都点着，烛光和灯光映照在菩萨的脸上，带有一丝诡异。那天解签的和尚正和几位居士坐在外面纳凉，见到我上山，和尚问道：“施主漏夜上山，可是有什么事情？”
我不想把自己的情绪传给别人，笑着说：“近几日心神不宁，烦躁不安，今天路过，就上山来拜拜，只是不知菩萨今夜当值否？”和尚笑了一声，说：“施主很幽默，神灵无时不在，何须问当值与否。”
我继续开玩笑说：“我怕菩萨日夜操劳，累坏了。”和尚闻言细细地打量了我一下，说道：“施主可是月前上山求过签？”我有些惊讶道：“师傅对我还有印象？”和尚说：“有的，施主问过感情和前程。”我说：“师傅法眼如炬，果真料事如神。”和尚说：“我也不是什么高人，只是解了这么多年的签，人情世故还是知道些的。”
我问道：“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匆匆离世，所以心里很痛苦，不知道师傅可否指点迷津？”和尚说：“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会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施主是否明白，你生命里的一餐饭、一缕衣，皆是有定数的。那位女士的仙去，是她与凡尘的定数，也是你们的缘分尽了，施主何不看开些。”
我说：“话是这么说，我也劝自己看开些，凡事都有定数。可我就是痛苦，无法解脱。”和尚说：“情之为物，正是人之所以为人。早年弘一法师坚持不见其俗世的妻子，不见，其实是不敢面对，看似无情，实乃多情。施主，你想弘一法师这样得道的高僧尚不能免俗，可见佛门也无疗情痴之药。”我一时无言，也知红尘情事纷扰缠人，凭谁都难以看破。
然而，心仍有不甘，我说：“师傅你解签这么多年，问一句不该问的话，这世上可有命运一说？”和尚沉吟了一会儿，说：“施主，我们只是闲聊，不要当真。依我看来，命运命运，重在运上，也就是说有些事，人是可以争取，否则，天道何以酬勤。”我正想窥探运气，便奉承道：“听众人讲，您这里的签很灵，师傅，您就跟我讲讲吧。”和尚看看我，说：“既然我们谈得投缘，我就简单地说一点。其实解签不是像不懂的.人理解的迷信，这也是一门学问。偶然中必定包含必然。前人就是看到了这其中的必然，积累的经验多了，才形成了这一门学问。”我说：“哦，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和尚说：“不知施主研究过易经没有？”我说：“只是知道点皮毛。”和尚说：“易，本义就是变动、变易，易经就是研究事物变化的学问，换到解签上，也是一样，解签本来就是研究未来变化的学问。这变化之中，偶然当然也包含了必然。道理就是这样，再细我就没办法讲了。施主明白了吗？”
我说：“我似乎明白了，事物的发展虽然有偶然性，但解签本身就是从这偶然中寻找出未来的必然，是这样的吗？”和尚赞许地说：“施主很有慧根。”我说：“不知师傅对我目下的境况可否给予指点？”和尚说：“施主，事业是不用发愁的。眼前虽然有些暂时的困难，但日后必定有很大的局面。就目前的境遇，送你一句话，舍得，有舍才有得。”
闲聊与倾诉的确是一剂解除痛苦的良药，跟和尚聊了半天，心情顿时舒畅了很多。“舍得，舍得。”回来的路上思索着和尚的话，心里有些明朗起来，下山的脚步也有些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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