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酒散文

2021-03-26 散文

  父亲好酒,喝了一辈子的酒。他说,喝了酒,心里敞亮。他还说,酒壮英雄胆,会喝酒的人,豪气。

  可父亲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没有喝上酒。看到别人喝酒,父亲很是羡慕,他在心里发狠:总有一天,我也要喝上酒,想喝就喝!

  祖父有两房妻室,父亲是祖父的大老婆生的。祖母生下父亲不到一年就犯“月痨”病死了,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受尽了人间的磨难。当时的二奶奶是邻县的富商闺秀,又值风华正茂,一连生下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把个祖父欢喜得五迷三道,哪里还顾得上贫寒亡妻的亲生儿子啊!二奶奶对大房的这个儿子没办法亲热得起来,非打即骂,父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父亲的三个舅父顾念亡姊,怜悯幼小的外甥,把父亲接了回去抚养。但是三个舅姥爷境况也不如意,孩子多,吃了上顿没下顿,三个舅母也容不下这个只会吃不会做的外甥。没办法,五六岁的父亲又回到祖父的家里,成了一个十足的小佣人。带弟弟妹妹,洗衣,煮饭,挑水,家里一应杂事都交给了他。冬天的早晨,二奶奶和她的孩子们还在被窝里缩着,父亲就得提了一家大小的衣服,敲开结冰的水面,在水塘里把衣服洗干净。整个冬天,手上都裂着血口子,从来没见愈合过。稍有不从,二奶奶就拳脚相向。父亲说,好多次他都仿佛看到自己的母亲在水塘里向他招手,要把他带离这个受苦受难的世界……

  父亲就像岩石下的小草,顽强地生长着。

  长到十二三岁的父亲已是个半大小伙子,犁田耕种,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俨然一把种田好手。忙完田间地头的事,父亲还得侍候一家大小的吃喝拉撒。

  命运在父亲十二岁那年发生了转机:舅姥爷同村的一个木匠到祖父家打家具,看到精瘦的父亲很机灵,有心收他为徒弟。祖父呢,不知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也想给这个大儿子学门手艺,于是就砍了三斤猪肉,捉了一只鸡,提了两壶酒,让父亲拜了师。从此,父亲开始了他游走四乡的木匠生涯。

  旧社会,在我们家乡一带,拜师学徒有句俗话是“三年徒弟三年佣”。前三年是做徒弟,跟师父出去做事,雇主家只给师父工钱,不发徒弟工钱,只管吃和住;后三年,雇主家也发徒弟工钱,但这个工钱是徒弟孝敬师父的,一年做下来,师父视徒弟的表现,年底的时候给徒弟封个红包,打发徒弟回去过年。而这个红包,父亲还没来得及看看有几个银元,就进了二奶奶的口袋。

  师父是个威严的人,话很少。开方、下料,自是一丝不苟,但从来不会说给徒弟听的,怕的就是“教会徒弟打师父”:师父肚子里也就那几招,如果全教给徒弟了,师父那三年再也没有别的教给徒弟,怕降不住徒弟呢。讲是不讲,但师父的眼睛却时时瞄着你呢,稍有差错,随手抄起凿子把就给你来一下,头上起个大包,摸都不敢摸一下的,痛得眼泪直流,还不敢当着师父的面擦掉,得赶紧转过脸用袖子揩一下,然后装作没事,转过身继续做事。师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材料珍贵,寸木寸料,下错了料,你赔得起吗?父亲先是从帮师父拉墨斗线开始,继而是拉长锯、走短刨、长刨、凿眼、打榫头,父亲样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年下来,父亲会打整套的家具了。其实那个时候普通家庭所用的家具也简单,不外乎桌椅板凳、衣柜、米桶、水桶、火桶(类似于坐椅,桶里置一瓦罐盛木炭取暖)之类的,有些大户人家也会做风车、水车之类的农具。

  父亲最喜欢的.是给有钱人家做嫁妆。衣柜、立柜、桌椅板凳、各种箱子,甚至马桶,一应家具,全是成双的。这一套嫁妆做下来,少则二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大户人家家里的食宿条件比一般的要好得多,会有一间房,虽然还是自己带的铺盖,但至少不会四面漏风;吃的呢,偶尔也会有点荤腥。吃饭时,徒弟还是不能上桌,只能站在一旁,给师父斟酒,盛饭,等师父吃得差不多了,徒弟才可以舀上一碗饭,夹两筷子菜,赶紧端到一边去,三下两下扒下去。

  做嫁妆最见功底的是做雕花大床。有钱人家嫁女儿,床是必不可少的。床的精美程度直接关系到新媳妇以后在婆家的地位,所以一般的师傅是做不来的。父亲心灵手巧,做事有板有眼,师父也就放手让他做。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全是父亲雕刻的对象。床柱、床栏、床檐各雕什么花,父亲早已成竹在胸;“百鸟朝凤”、“麒麟送子”、“福禄寿喜”、“年年有余”,这些喜庆的图案,父亲早已烂熟于心。一斧一凿之间,皆是丝丝入扣。阴雕、阳雕、浮雕,手法娴熟,刀迹清楚细密,或是圆转,或是板直,无不出神入化,叫人啧啧称赞。床的两头各配放床头柜、梳妆台,一房家具算是大功告成。完工当晚,主家会摆酒庆贺,答谢师傅的精雕细镂,结算工钱。席上,主人家会极力怂恿父亲喝两盅,但父亲读得懂师父眼里“寸木寸料”的威严,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

  十八岁上,父亲出了师。拜别师父,父亲独闯江湖,成为十里八乡有名的小木匠师傅。遇到有嫁姑娘的,还是请父亲去打家具。父亲做的雕花大床,在送亲迎亲的队伍中格外抢眼,可算出够了风头。结算工钱的晚上,主家照例有酒,但父亲从不端杯。拿了工钱,怀里还没揣热,回家就悉数交给二奶奶,自己不留下一分一文。

  父亲第一次喝酒,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虽说那时祖父好赌,家中已经败落得一贫如洗。但父亲年轻时长得高大英俊,又有一门好手艺,按理找个婆娘是很容易的事。也有姑娘看上过他,但听说家里是二奶奶当家,二奶奶的厉害早已名声在外,没有哪个姑娘家愿意进门就受婆婆的气。就是我那么能干泼辣的母亲,嫁过来还一直受到二奶奶的压制,直到二奶奶过世才松了一口气——这是后话。后来好不容易有一个姑娘愿意嫁过来,俩人都到了区公所扯证了,临出门,人家姑娘反悔了。父亲愕然,也不多问,回头又把离婚证办了。出了门,各自回家。父亲铁青着脸回到家中,一伙等着闹洞房的楞头青一看不对,都灰溜溜地跑了。父亲操起桌上的酒壶就是一顿猛灌,结果醉得不省人事,在自己准备的婚床上睡了三天三夜……

  从那以后,父亲天天都要喝酒,不喝就浑身不舒服,觉得闷,做事都没有力气。

  父亲是有点酒量的,可是他从来不多喝,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到别人家喝酒,每餐都不会超过半斤米酒。从我记事起,我就从来没见父亲醉过酒。

  喝了酒的父亲每天都是乐呵呵的,走路像一阵风,做起事来也浑身是劲。他还是四处给人打家具,也带了徒弟,但他从来不禁止徒弟喝酒,跟他的所有的徒弟都相处得不错,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那些已经六七十岁的徒弟们年年还要聚在一起,陪师父喝两盅。师徒在一起做事,父亲有时会扯着嗓子来二段,什么《霸王别姬》、《打渔杀家》,父亲都唱得有板有眼,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学来的。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家庭最困难的时候,父亲想把酒戒了。因为那时我们家劳力少,粮食总是不够吃。父亲在别人家做了事,也不在那家吃饭,结算工钱的时候就可以多得二斤大米一天。没喝酒的父亲抡起斧头却打不起精神,结果就大病一场,几个月出不得门。母亲又心疼又着急,赶紧酿了一坛上好的米酒。喝了酒的父亲病不治而愈,精神百倍,从来没有停歇过一刻,总是忙得脚不点地,为一家的衣食住行操劳着。母亲说,如果有一天父亲不喝酒了,可能就不行了,一家的支柱就要倒了。从此,母亲的日常家务中又添了一项为父亲酿酒的重大工程,每个月一坛子酒,雷打不动。

  父亲五十多岁的时候,停了他的木匠手艺,不再出去给别人打家具。他说眼睛不好了,手脚不麻利了,拿了人家的工钱,做不了那么多的事,惭愧呢!父亲一辈子都是这样,他的人生格言就是“吃得亏,扎得堆”,从来都不肯亏欠别人。

  其实父亲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那时,改革开放才开始,土地刚刚承包到户,各家各户都在添置农具,父亲看准了这个时机,率先一步做起了农具加工,附近农户用的风车、打稻机、水车等,都是在我家定制的。后来父亲请了一班人马,日夜加班,连供销社里卖的所有农具都是父亲他们制造的。这也让我们家快速脱贫致富,建起了当时十里八乡最大的一栋青砖瓦房的大宅院。新房圆垛的那天,十里八乡好多的乡亲拿着鞭炮来祝贺。看着满地红红的鞭炮纸屑,父亲笑得满眼泪花……吃饭的时候,父亲端起大碗,挨桌给乡亲们敬酒,也没见父亲喝醉。

  时代变了,生活变了,父亲喝酒的爱好没变,变了的是喝酒的心情。儿女大了,各自成家,搬离父母身边,散居在天南海北,陪在父亲身边的就只有母亲和宽敞的庭院。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患了骨质增生,佝偻着背走不了多远,回来就嘟哝:“走了!都走了!”每年我远道回家,父亲都欢喜得不行。吃饭的时候,会亲自舀出两碗米酒,邀我喝一杯。我顺从地陪着父亲慢慢地喝完那一碗酒,父亲满意地看着我,笑着,微微眯着眼,一如我小时候得了奖状回家,父亲笑眯眯的样子慈祥而满足……父亲说他现在的酒量减少了,从年轻时的一餐半斤米酒到后来的四两、三两,现在一天喝四餐酒:早、中、晚三餐各喝一杯;晚上睡觉前,喝一小杯国公酒。这时灶上的母亲插话道“还说呢!那次胃出血,医生叫你禁酒,你不是还偷酒喝吗?”父亲孩童地似的呵呵笑着,说,现在世道这么好,真要好好保重身体,争取多活十年二十年呢!

  突然觉得眼里满是雾气,我别过头去,心里暗暗祈祷:老天,让我的父亲母亲再活五百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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